“阿晞,听说你回来,我便过来看看。”他上前半步,见她微微哆嗦了一下,心底顿时一酸,复又不?动声色退回到原地。
她竟放弃轮回转世的机会,回到最悲苦绝望不?幸的那一世,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在往生殿值守的那些年,他不?止一次悄悄打?开过去之门,短暂的回到前世,想要改变些什么,但?每一次都失败告终。
他最终绝望放弃,以为过去不可逆转。
但?这一世却明显不一样了,是因为她也?回来了吗?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呢?
其实很容易就能想到,便是那次芳信亭一反常态拒绝他时。
从那以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之前自己苦思冥想,始终不?得其解。
直至破阵瞬间,陡然想起了过往一切,才终于明白她的种种怪异之处。
她误以为他们是姐弟时,只是温柔地拒绝他的示爱。在拒婚后不忍他无故受煎熬,好心告知他自以为的真?相。
可他前世又是如何待她的?他可曾想过她日夜都在受着煎熬?心中可曾有过不?忍?一想到这里,只觉得热血沸腾,恨不得能为她死,以此来昭示不?知如何安放的深情和感激。
他以为元神在往生殿消散后,便永远消逝,可是苍天有眼,竟让他也?回到了有她的这个世界。
在看到她静静安睡的样子时,他远比想象中平静得多。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①
“你莫要这般看我。”她眼中依旧满是防备,警惕地瞪着他。
想是战事严峻,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面上也?染了几?分沧桑。此次重逢,他沉稳从容许多,不?再像以前那般满是患得患失的少年情怀。
这段孽缘,已经彻底结束了吧?
安平晞悄悄松了口气,略有些?庆幸。
云昰心中一酸,垂眸望向她腕间的手?镯,这是前世她香消玉殒时戴着的首饰,直至火化后依旧完好无损,那是他保留的有关她唯一的遗物。
可不知为何,他的魂魄到了冥界后,有一日竟无意中发现,那个手?镯一直在身上。
安平晞见他盯着自己的手?镯看,心底顿时一慌,忙将手?腕藏到了背后,神色不悦道:“殿下这般冒失,实在于理不?合。”
云昰淡淡笑道:“你明知道我不?是太子,为何不?拆穿?”
看他这样子,原来也知道了?安平晞有些?纳闷,她本以为他会疯掉。难道他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般脆弱?
“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拆穿?”她拢了拢被子,将自己裹成了一个圆球。
“真?的无冤无仇?方才为何那么怕我?”云昰见她这般模样甚是可爱,不?由得欺身过来。
安平晞皱眉,往后躲了一下道:“我以为你要?杀我。”
“我为何要?杀你?”他做出疑惑的样子。
安平晞不?想提起皇后,心中没来由地烦躁,忽然抬脚踹了他一下,不?耐烦道:“我要?睡了,你快滚吧!”
说罢再不?理他,蒙上被子倒头就睡。
这么快就露出了本来面目?看来心情已经平复。云昰不由眉开眼笑,俯身过去扒开被子让她露出头,又怕她动手,忙隔着被子压住她双臂道:“别闷坏了,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我立刻就走。阿晞,能再见到你,真?是三生有幸。”
安平晞一头雾水,只觉得他今日莫名其妙,原本以为他来找她算账,见他并未提当日她算计皇后的事,便又想着他不?会是来阻止自己去和亲的吧?
结果他半句都没提,居然扭头走了?
后半夜倒是睡得挺安稳,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她睁开眼就看到榻前站着四个丫鬟,手?中托着洗漱用品。
梳妆罢,她刚站起身,就见云桢领着人送来了早膳,催促道:“快些用膳,还有一帮人等着见你。”
安平晞漫不经心地搅着碗中碧粳米粥,道:“我谁也?不?见。”
“是你老爹。”云桢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表情。
安平晞这下子来劲儿了,好笑道:“堂堂太尉大人,居然亲自登门?”
云桢道:“我是不想再看到他,当年因为我拒婚,没少给我脸色看。要?是他们男人厉害,还用得着让女人去联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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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晞走到院子时,就看到十余名官员正在等候,其中吹胡子瞪眼那个便是多日不见的安平严。
她站在台阶上,淡淡扫了眼众人,等着他们先开口。
奉常急急上前,在台阶下拱手道:“安平小姐好!”
安平晞淡淡还礼,道:“奉常大人不必客气,我早就不?是安平家的人了。”
话音刚落,场中顿时起了不?小的骚动。
太仆寺少卿率先发声,哀恳道:“还请大将军发句话,敌方指明了要?安平小姐,您和女儿赌气怎么样都行,但?不?能逐出家门呀!”
“请大将军三思,莫要意气用事。”大理寺丞急忙帮腔,一时间其他人也开始争相劝说。
安平严浓眉紧皱,隔着数人狠狠瞪了眼安平晞。
安平晞静静立在檐下,忽然开口道:“各位误会了,我并非被逐出家门,而是自愿离开的。大将军与我早已断绝父女之情,诸位还是请回吧!”
场中顿时鸦雀无声。
安平严冷哼了一声,道:“你如今出息了。”
安平晞迎视着他狠厉的目光,不?卑不?亢道:“不?敢!”
“我好歹养了你十几?年,生恩不如养恩大,岂是你说断就能断的?”他无耻起来也是一副义正言辞的样子,以为她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大将军一言九鼎,那晚当着祠堂外?众人说的话,这么快就不?作数了?”安平晞反问道。
安平严一时语塞,他又如何想得到,有生之年会在此情此景之下重逢。
以他对安平晞的了解,她一定会走的远远的,永远不?再出现。
“小姐,莫要得理不?饶人呐。”旁边有老者劝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大将军定然是一时气话,夫人尸骨未寒,您……”
“原来是宗正寺主簿陈大人,”安平晞突然扬声,打?断了正欲引经据典的老者,“幼时我和伙伴们去鸿鹄巷玩,巷尾一座废宅里住着名老妪,双腿已废不?能行走,只能爬到路边向孩童们讨口吃的,她会唱曲儿,据说以前是主簿大人的庶母,不?知何故,年迈之后竟被子女遗弃在荒宅,任其自生自灭。”
宗正寺是管理皇室宗亲事务的,但?南云皇室宗亲寥寥数人,因此宗正寺未设卿,仅设少卿一人,且由奉常兼任,其后数年才设主簿,就是个掌管文书的佐吏,和闲差差不多。
陈主簿顿时老脸通红,见众人皆望向自己,忙道:“误会、误会,下官并非不?奉养庶母,而是那陈刘氏行迹放荡不守妇德,实在有辱门风,故而……”
“方才您还信誓旦旦的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怎么转口又来狡辩?”安平晞挑了挑眉,扬声道。
“够了,”安平严眼见她越来越不?像话,顿时怒不?可遏,道:“都怪我管教不?严,才让你成为如今这样子,越大越没规矩。”
生怕他们父女再起冲突,还不?等安平严发作,其他人忙涌上来相劝,一迭声地让他消气。
“永康城已落入北云手?中,我军死伤无数,你大哥寡不?敌众,生死未明。你若真的还有半点良知,就该为大局着想,设法止战,为我朝民众换取一分生机,而不?是在此耍嘴皮子。”他已经用了自己能想到的最委婉的词汇,可是安平晞却无动于衷。
“我若不愿呢?”她不顾众人异样的目光,缓缓踱下台阶,道:“当着众位大人的面,不?妨把话说清楚,我是大将军从北云捡的弃婴,那我本就该是北云人,为何要?替你们卖命?和亲?听上去冠冕堂皇,仿佛一时牺牲便能换取万世太平。可是北云并未说和亲对象是谁,若他们逼我嫁给守城卒、赌棍、病叟、酒鬼甚至江洋大盗呢?你们只想着眼前利益,根本不会关心我要?面对的是何等命运。”
“你怎可如此自私?”安平严怒喝道:“都什么时候了,你眼里却只有自己,可曾为他人着想过?”
安平晞冷笑道:“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不?自私一点怎么活得下去?人以诚待我,我以诚待人。大将军倒是无私的很,牺牲起别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安平严猛地抬手去抽腰畔佩刀。
众人见状,慌忙按住他的手?,拼命恳求。
安平晞却是一副引颈待戮的样子,怒瞪着他道:“来呀,正好让大家看看,大将军平时是如何对待子女的。”
安平严像是突然魔怔,猛地振臂甩开攀附之人,一把撤出了雪亮的佩刀,怒吼着冲了上去。
檐下冷眼旁观的云桢正欲飞身上前,却见一个身影先行一步挡在了安平晞面前,竟是一身轻甲神情憔悴的云昰。
他出手如电,一把扣住安平严腕脉,反手?便夺下他手?中军刀,神色冷厉道:“大将军莫要欺人太甚。”
安平晞大为震惊,没想到他会横空出现。
众人看到云昰,齐齐上前见礼。
云昰并未理会,转身望着安平晞,心有余悸道:“何必以身犯险?万一伤到了怎么办?”然后不由分说拥着她往檐下走去。
安平晞感到他搭在肩上的手?微微发颤,暗想着原来他面对那煞星也?会犯怵。
“大姐,劳烦你照顾阿晞。”他将安平晞交给云桢道。
云桢嘴角微挑,道:“好弟弟,旧情未断嘛!她去和亲,你真?舍得?”
云昰神情平静,轻声道:“我愿以身相代。”
作者有话要说:①宋·姜夔[鹧鸪天/元夕有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