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鸣成坐在看台上,月光落在他的脸庞上,映出了过度锋利的轮廓,和一抹不大明显的微笑。
看台底下是一方擂台,两个少年人各自拿着刀,互相搏斗。圆如盘的月亮冷冷地挂在天上,照亮了擂台上已经凝固的,厚厚的一层血。
赫鸣成想起,当年变成旧王的养子,也是这样一个月圆夜。他当年也不过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靠着自己手里的马刀,杀出了一条血路来。
现在风水轮流转,当年坐在看台上的人被埋进了深深的地下,而当年在擂台上拼杀的人却坐上了高高的看台。
人群中蓦然爆发出一阵喝彩,唤回了赫鸣成的神志。看台上,一名少年倒在了地上痛苦地挣扎。他的胸口被破开了一个大口子,血液翻腾着往外涌去;而另一名少年面向看台,举起了手中的长刀,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近乎嘶哑的咆哮。
赫鸣成大约有些被触动,勾起了嘴角:“赏。”
擂台上,赢了决斗的少年踉跄着下了台,那名倒下的少年挣扎了片刻也没了声息,被人拖了下去。
新一轮比试开始了。
赫鸣成看着擂台上,拼上了两人性命的搏斗,只觉得这样的厮杀偶尔一看还能让人提起精神,看过多了只会觉得无趣。
他想起了前几日,前任北疆镇守官,现任大梁镇北将军送来的信件,只觉得想笑——这人怎么会这么天真,明明已经被夺去了两座城池,还痴心妄想着与他合作。
他也配?
失去了虞长鸿的梁国就像是一只被断了爪牙的老虎,与一只任人宰割的绵羊从本质上来讲没有任何区别,而一只羊是没有资格上谈判桌,与豺狼平起平坐的。
更不用说段昂轩这个酒囊饭袋——从本质上来讲,他不过是个志大才疏的纨绔,成天想着如何一步登天之余,就是如何让自己看起来更体面。
这人作为一个武将,号角吹起的时候不会身先士卒地上战场厮杀,背地寄送信件的时候,甚至会在信笺上抹上熏香,不像个镇守一方的战士,倒像是个呆在深闺的妇人。
等等,熏香?
赫鸣成一时间感觉有什么事不对劲,他细细一想,忽地记起这一回段昂轩送来的信件,好像没有熏香的味道。
他一时间汗毛直立。
人群中又爆发出了一阵喝彩,擂台上,又一个人倒下了。他的腹部被破开了一个窟窿,红得刺眼的鲜血从他的指缝间衮衮而出。
那一刻,赫鸣成野兽般的直觉在他的意识中冒出了头,发出了不详的警示。赫鸣成看着在地面上翻滚的败者,想起了那封反常的信件,只觉得头皮一炸,他猛地站起身,大声道:“祭祀停止!所有人!准备战斗!”
喝彩的人们停下了,茫然地看着他们新上任的领袖,偌大的场地一时间沉默了下来,只有那名倒下的青年痛苦的呻吟在空气中回荡。
而打破沉默的,是几声巨大的爆破声。
片刻之后,火光冲天。
...
赫鸣成抹了一把脸,上头满是污迹和鲜血。
他身旁纷飞的战火,被打得七零八落的部下,心头近乎生出了几分绝望来。
这点绝望当然不是因为那些死去的同族,而是因为赫鸣成知道,从各处营帐上窜出火光的那一刻,从被梁国兵攻了个出其不意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一败涂地了。
赫鸣成一刀砍倒一名士兵,冲着四周用荆族的语言大喊:“撤!”
一道箭矢横空飞来,赫鸣成一偏头,那箭矢便堪堪擦过了他的脸颊,留下了一刀长而浅的口子。
他顺着箭矢飞来的方向望去,一名年纪不大的少年穿着荆族的常服,站在战火里,冲着他用荆族语言问道:“你就是赫鸣成?”
赫鸣成细细看去,虽然在纷飞的火光里看不大清楚,但那少年的面庞轮廓分明是个梁人。他在这篇混乱的战场中显得过度镇定,见赫鸣成不说话,只又一次拉弓搭箭。
赫鸣成一挥马刀,拍开了那支朝他面门而来的箭矢,冲着那名少年用荆族语言吼道:“你是谁?你是梁国人?为何穿着我族的衣裳?”
虞缨:“……”
虞缨:等等,这距离有点远,背景音有点嘈杂,这人也语速有点快,我有点没大听懂。
虞缨:我的荆语果然还是太菜了。
赫鸣成见那少年一言不发,只又一次用弓箭锁定了他,大声问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赫鸣成?”
赫鸣成心头窜起一股无名火,一侧身躲开了那道破风而来的箭矢,冲至那少年面前,提起马刀就向其劈去:“是又如何?那火是你放的?”
虞缨:我这回居然听懂了!开心!
赫鸣成见着那少年的面上露出一抹微笑,随即侧身躲过了他来势汹汹的进攻,从背后抽出一把长剑,这一过程行云流水,看得赫鸣成一愣。
紧接着他就听那少年问道:“你为何篡位?为何杀了旧王?”
赫鸣成:“与你无关!”
说话间,两人已经打斗了几个回合。
赫鸣成一刀劈去,而对方看上去反应慢了半拍,来不及侧身躲避,只能架起剑格挡。
两人体格毕竟差距不少,不消片刻,那少年就像是无力支撑一般,两手一松,长剑就被挑飞了。
赫鸣成看着落在火堆里的长剑,心头一喜——这少年一招一式都十分诡异,实在是难缠,而下一刻,一刀匕首抵上了他的脖颈。
他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对方,而下一刻,赫鸣成的呼吸一窒:“虞长鸿?”
荆族语言里,虞长鸿三个字都变了个调,听起来甚至还有些滑稽,但虞缨还是听出来了。
赫鸣成看着对方眸色一暗,里头似乎有水光一闪而过,而那一点水光似乎下一刻就被包围着他们的战火蒸了个干净。
那少年将匕首压进了赫鸣成的皮肉,一缕红色爬上了刀身。
虞缨压低了声音,再度问道:“我问你,为什么篡位?为什么杀死旧王?”
在抵住赫鸣成脖颈的那一刻,虞缨看着赫鸣成的瞳孔一缩,整个人僵了一瞬。
而片刻之后,他展露出一个微笑,他像是丝毫不在意那方抵在他致命处的小刀片,整个人向前探了小半寸。
赫鸣成与虞缨四目相接,眼睛里带了点近乎讥诮的笑意。他开口用的梁语道:“你应该问我,为什么我杀了虞长鸿吧?你要知道,他可是被上百支箭矢射成了筛子,血都流干了。”
虞缨僵在了原地,而赫鸣成乘此机会,整个人向后一仰,架起马刀横在面前,摆脱了虞缨的控制。
而下一刻,他望见了虞缨手里头那把匕首,大惊失色:“这把匕首怎么会在你这?”
虞缨炫耀似的,将那把匕首在自己的指尖翻了个刀花,接着向赫鸣成攻了过去:“自然是有人送的。”
赫鸣成格挡了几下,回味了下自己面前这个梁国小子说得这一句,言简意赅的梁语,不由得大怒:“我的女人你也敢碰!”
虞缨说到底还是个老实孩子:“你放心,薇儿她好好的,我只想取…”你的狗命。
赫鸣成极怒反笑,他气得本来就不标准的梁语又变了个调:“你还想娶她?你也配?还叫她薇儿?你也配?”
虞缨:“……”
虞缨:有点尴尬,他似乎误会了什么。
而片刻之后,虞缨觉得在弄死这个王八蛋之前气一气他似乎也不错。
虞缨:“我怎么不配了?难道你配?五个铜板一串钥匙,您配吗?”
从教科书学习梁语的赫鸣成,自然不懂这个十分本土化的梗,十分老实地继续这个话题。他一时情急,切换回了荆语:“公主…赫凌薇她不是在梁国当贵妃?怎么会和你这个小子?”
虞缨:大哥你说话别那么快啊!
虞缨一个侧身躲过了赫鸣成的刀光,却不急着反击,挑衅似的将那把漂亮的匕首在手指间挽了个刀花,折射着一旁的火光,晃得赫鸣成近乎花了眼。
虞缨非常欠地道:“新王陛下,我的荆语是薇儿教的,你知道,她这人的教学水平比较堪忧…”
赫鸣成气得要炸,一招一式已经有些乱了。
他狠狠地朝着虞缨一劈,而虞缨往一旁一闪,绕到了赫鸣成的身后,把刀再一次架在了赫鸣成的脖子上。不久前才凝固的伤口又被破开,留下了一道细细的血流。
虞缨贴在赫鸣成的耳边道:“要知道,‘为什么要杀掉旧王篡位’这个问题,是薇儿让我来问的——她对你非常失望。”
赫鸣成呼吸急促,反问道:“你作为虞长鸿的后人,与皇帝的妃子不清不楚,不怕掉脑袋?”
虞缨笑嘻嘻地反问:“你作为一个小小部落的王,对着我大梁亮出刀锋,不怕带着全族掉脑袋?”
虞缨:“你再不回答,我就动手了。”
赫鸣成:“我不说你就不会动手?可笑。”
虞缨:“说不定呢。”
赫鸣成:“我就算是死,也不会愿意作为俘虏苟延残喘。你动手吧。”
虞缨叹息一声:“行吧。”
虞缨把刀压下半寸:“你有什么话带给薇儿吗?”
赫鸣成低头看着匕首上繁复华丽的花纹,沉默了片刻:“这把刀,是我攒了半年的银两,托人从梁国带回来,赠与她的。”
赫鸣成:“请告诉她,我对她是一见钟情…我赫鸣成这一生,除却没有攻破梁国,没有得到她,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天边传来了梁军吹起的,胜利的号角。
虞缨笑了起来。
赫鸣成:“你笑什么?动手吧。”
虞缨:“你要不还是说不一下为什么弑父篡位吧。”
赫鸣成:“?”
虞缨:“不然我不但会和薇儿说你的遗言,我还要和她,和史官说,荆族之王赫鸣成在他死前的最后一战丢下他的臣民落荒而逃,被大梁军官找到的时候被尿了裤子,扒了裤子一看还有花柳病。”
从前线拼杀回来,千辛万苦之后终于找到虞缨的魏成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