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一次荆族入侵,从本质上来说不是什么大事。
毕竟大梁现在虽然有些重文轻武,但百万大军也是一直养着的,荆族就算是人人骁勇善战以一当十,也不可能打到皇城底下。说得不好听一点,就算是坐镇指挥位的是条狗,多砸几万条人命,也打得赢这场战争。
但对于边塞的百姓来说,如果城镇沦陷,无数人将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大半辈子的积蓄将被战火烧得一干二净。
如果这场战争的指挥者昏招频出,那些本不该失去性命的士兵会丢掉性命,而每一个失去的士兵,都极有可能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虽然战后会为这些牺牲者的家属发放津贴,但钱又怎么抵得过人命。
所以这一次打退荆族的计划,重点不在于如何赢取胜利,而是如何减少损失。
这也就是派虞老将军出征的原因,出征以前,陆钦彦和内阁就达成了共识:这一次作战得速战速决。
不过这一次打退荆族之后,大梁就不会像上次那样便宜荆族了——现在朝中有激进派表示这次胜利之后要把荆族赶尽杀绝,也有一部分保守派表示多收一些贡品,加强边境防线就好。
而陆钦彦和内阁现在的主要想法是,要么让这柄利刃为大梁所用,要么拔掉这只猛兽的爪子和牙,换句话说,要么把荆族变成大梁的一部分,要么把荆族变成土壤的一部分。
等这个风波过去,得加快武举改革的进程,培养一批新的,能扛得住事的武将——虞老将军这个年纪,本应该卸甲归田,享天伦之乐了。
陆钦彦默默地叹了口气,等虞老将军归来想去哪个地方养老随便挑,要什么给什么。
不过这都过去两个月月了,按照虞老将军的效率,理论上应该是凯旋了…就算是凯旋了,到时候和荆族谈条件估计又是一大堆琐事。
不过如果赢了的话,不管怎么说都是好消息。
“皇上,边疆信使求见。”
陆钦彦抬起头,忍不住脸上露了点笑:“快快请进。”
然而,当看到信使的那一刻,陆钦彦的心沉了一半——他虽然衣衫整洁,但神情格外的憔悴。
信使跪在地上,双手将一封信件呈给了陆钦彦,信上头贴了一缕红缨。
红缨标记的意思是,重大消息,且不是什么好消息,请提前阅读。
陆钦彦接过了信封,用余光不留痕迹地扫过了信使,这个不怎么白净的年轻人咬着牙,眼眶红了,脸上流露出几分难过来。
陆钦彦承认,虽然他面不改色,但是那一刻他几乎压不住心中的慌乱。
陆钦彦强行压抑住手指的颤抖,拆开了信。
他一目十行地往下读,心越来越沉。
过了良久,陆钦彦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向了那位信使,他只红着眼把头磕在了地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微不可查地发着抖。
陆钦彦:“你先退下吧。”
信使站起身,眼泪死死地卡在眼眶里。他行了一礼,从怀里拿出一个包裹,低着头双手递给了这位年轻的皇帝:“这是将军…留给您的。”
陆钦彦接过,打开一看,是一张染血的战袍。
信使的声音带着哭腔:“之前将军与我们玩笑,说如若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如若尸身找不到了,就把战袍带回皇城,也算是落叶归根。”
陆钦彦感觉自己的脑子一片混乱,差点要稳不住自己的情绪和表情,只好沉默半晌再开口道:“朕知道了,虞老将军一生…为国为民…”他一边说着一边感觉自己的眼眶也开始发烫,“他曾经和我说过,战死沙场乃武将一大幸事。”
信使的眼泪淌了下来,他遮掩似的低下头,说了声“告退”,转过头,步履匆匆地出了御书房。
陆钦彦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自己心里难过得要命,脑子更是混乱得不行,什么国家大事,什么对战事下一步的策划,统统成了远在万里的浮云。
他只想着,这是自崇明皇帝逝世以后,自己第二次失去对自己极其重要的长辈。
过了许久,御书房里传出了一声压抑着的呜咽。
......
距离得到虞老将军的死讯,已经过了三天了。
那张染血的战袍陆钦彦托人带给了德妃,因为他实在是不想去亲自面对她的表情。
毕竟皇帝和嫔妃在一起抱头痛哭像什么话。
处理完大半政务,天色微暗,陆钦彦去了贺荣贵妃的宫殿门口。
自从贺荣贵妃怀孕之后,陆钦彦有空了就会去看看她,顺带给她送点吃的喝的穿的玩的。
她是个没心没肺的漂亮姑娘,被皇后她们瞒得死死的,据陆钦彦所知,她现在最大的烦恼就是体重上升。
陆钦彦站在贵妃的寝宫门口调整心情,把心里的悲怆难过全部压下去,尝试露出和往常一样自然的笑容,但他怎么也笑不起来。
笑不起来就笑不起来,陆钦彦在心里自我安慰,估计这个傻姑娘只会觉得我政务太繁忙。
这么想着,陆钦彦推开了宫门。
贺荣贵妃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一头颜色略浅的卷发落了几缕在肩膀上,见皇帝来了,只默不作声地对着他行了一礼。
陆钦彦只当她又为了自己的身材,亦或者是怀孕的不适烦恼,对着她露了个不太自然的笑容:“贵妃近几日可好?”
贺荣贵妃只看着皇帝,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陆钦彦隐隐感觉到,这不是平日里的贺荣贵妃。
他硬着头皮说道:“这几个月以来,辛苦贵妃了,朕给你带了些物件,如果还有什么缺的,和朕说便好。”
贺荣贵妃对着他惨淡一笑:“那我…那臣妾大约,还缺一碗避子汤吧。”
陆钦彦:“贵妃,话可不能乱讲。”
贺荣贵妃看着他,眼泪唰啦啦地落了下来:“我都知道了,现在的我只会让你尴尬,只会让皇后她们费尽心思地瞒着我,”她双手按向自己的小腹,哽咽道,“不论荆族与大梁谁败谁胜,这个孩子就算是平安出生,在你们梁人眼中也不过是个杂种,那还不如…”
陆钦彦被她的话击得眼前一黑,脑子里空了片刻之后气得开始念佛来控制自己的情绪:“你有想过孩子的感受吗?有想过我的感受吗?有想过…其他嫔妃的感受吗?”
陆钦彦:“你知道皇后在得知你怀孕之后有多开心吗?”
贺荣贵妃一边拿袖子抹眼泪一边冲着我道:“开心又如何?孩子又不是她的!”
陆钦彦:“……”
陆钦彦:在这种严肃的情况下我居然有点哭笑不得。
陆钦彦:“我知道不是她的,难道也不是朕的?”
贺荣贵妃一边哭着一边坐回了秋千上:“怎么可能不是你的啊!我除了你谁都没睡过!”
陆钦彦:“所以你放心,我会护着你和孩子的,你现在别想那么多,事情我都会解决的,嗯?”
贺荣贵妃止住了哭声,放下了宽大的袖摆:“今天小聚,小虞儿…也就是德妃没来。”
陆钦彦也沉默了下来。
贺荣贵妃继续道:“我路过了她的寝宫,有些好奇她在忙些什么,便爬上了她寝宫门口的大榕树。”
陆钦彦:…你有点孕妇的自觉好吗!宫女都不拦着的吗!
贺荣贵妃的眉眼颤抖起来:“然后我透过窗户看到她,对着一袭染血的战袍…”
贺荣贵妃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我从来没有看到她哭得那么伤心过…”
陆钦彦平复了下心情:“所以是德妃告诉你的?”
贺荣贵妃泪眼朦胧地愣了片刻,随即摇了摇头:“我是回去的路上听见了宫女在闲谈…提到了我的名字,所以才…”
陆钦彦一瞬间感觉到不对劲——皇后治理后宫一向不错,这一回更是严令禁止任何人在后宫提起边境的战况,怎么会有人在后宫中大肆讨论,甚至还带上了贵妃的名字?
思及此处,他在心中暗暗想道下次得和皇后谈一谈这事。
陆钦彦蹲下身,对着坐在秋千上的贺荣贵妃道:“你信不信,如若你真的喝了…避子汤,德妃会更伤心。”
贺荣贵妃把头别到了一边:“如若我是她,估计恨透了我…”
陆钦彦安慰道:“德妃不是这样的人,人家好歹还是拎得清,又不是你害死了…虞老将军。”
贺荣贵妃气道:“你是说我拎不清?”
陆钦彦:“这是你自己说的啊。”
贺荣贵妃:“......”
陆钦彦继续对着她认真道:“总之你别想那么多,也别想着去喝什么避子汤,你肚子里的这个小生命,说不定正盼望着看看这个世界呢。”
贺荣贵妃下意识捂上了自己的小腹,哽咽着对着他道:“那如果他出世以后,发现他盼望着的世界对他一点都不好怎么办?”
陆钦彦:“那我努力会让这个世界喜欢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