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瑶目光落在深沉夜幕中,似是在沉吟什么,没有回应。良久,直到头顶火棘树坠下绯红颗小果实,落在她碗边的茶盏,于手背溅出两滴凉茶,才怔怔回过神来。
再开口,却已与方才所谈论的无关了,君瑶道:“明日我要出趟远门,归期未定。你何时想回九重天了,传音告知我一声便可。”
宸渊温着饭菜的灵力随心绪骤然波动,刚落在石桌面的两颗火棘果顿时融化?成晶红色果汁,他赶紧敛眸调整好情绪以免再失态,低声问:“还?是躲着?不想见我?”
心思被拆穿,君瑶脸上有几分?挂不住的窘迫。算不上不想见,只是乍逢如此满怀深情的宸渊,让她暂时不知该如何面对与抉择。逃避虽然无法解决问题,但有时却也不得不承认它有效。
而君瑶的沉默未答落在宸渊眼中,难免被误解成了默认。他闭了闭眼,掩饰好所有失望,“罢了。你若实在不想见我,那我就不以本体样貌出现在你眼前。等?你有事需我帮忙,我再现身便是。”
他是含着酸楚讲出的话。而宸渊在刚刚忽而想明白了一个道理,难怪天族仙君飞升前大多修的是无情道。
原本不明白情为何物时尤觉困惑,如今却真切体会?到了。陷入情海,易使人无法自拔。哪怕深海是彻骨冰冷,却也甘之如饴地下坠,只要身侧有她的气息萦绕,足矣安心。
天族有幻形秘术,所以宸渊说不以本体样貌出现,其实是可以变幻成任意见过的人或物。脑中恍然闪过想起某样物件,只见他捏了个仙诀,石椅上的人霎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君瑶手侧,一方罗兰色丝帕。
丝帕掸开,正中是用红线绣着?的一只赤狐,绣工蹩脚。
君瑶想起这是鬼族偷袭魔域那次,他听闻君寒中毒封藏于熔浆,自己蹲在地上哭,而宸渊递来给她擦眼泪的。但最终被君瑶嫌弃地踢下了熔浆。
想来是宸渊刚苏醒走出熔浆时看到过,这下君瑶倒对他行?径有些哭笑不得了。她怎么也没想到,堂堂上神宸渊竟然会变成姑娘家所用的丝帕。
她忽而兴起,拿起帕子抵在指尖,学着在人间见过的某种民族舞,尝试转圈。
君瑶只要一想到宸渊此时正被她折腾得头晕眼花,就忍不住发笑。发自内心的欢笑声如银铃清悦曼妙,奈何转帕子是项技术活,她笑得肩膀抽哒哒耸动,手?腕也随之不稳。一不小心,丝帕便从她指尖飞了出去。
好巧不巧,正掉进了陵炀殿周围的熔浆中,冒出几缕白气。
“宸渊!”君瑶惊得瞳孔骤然放大,两步冲到熔浆旁,往下看去。
宸渊能得以重活苏醒,这熔浆起了不小作用。所以君瑶清楚,这看似可怖的赤红熔浆其实压根伤不了他。
可君瑶等了半晌也没见宸渊现身,心底不由得泛起隐隐的慌张。该不会?他还?没意识到,自己不慎把他抛到熔浆下了吧?
君瑶又等了片刻,最后一咬牙。到底是她的失误,总不能真就眼睁睁看着?宸渊作为丝帕沉入熔浆底。
再救他一次。君瑶心里想着就要跃下熔浆。
她足尖已然离地,后手腕却忽然被人握住,强势将她拉回原处。
攒着?她手腕的皮肤微凉,能描摹出手掌宽大的形状,君瑶回头看去,果然是宸渊。她紧绷的唇角顿时绽出一个笑,抽回自己的手?拍了拍心口,“你吓死我了。”
“刚刚……你很担心我?”宸渊眼底隐约闪烁着?微光。
君瑶嗔怪瞪了他一眼,可并没有多少威力,方才久等?不到宸渊的担心做不得假,叹道:“你不必如此的,我说的出远门不过是打算去趟海域。夜阑丧心病狂灭了久岳的家园,他如今正忙于重建,我怎么也该去帮他些。”
“我和你一起去。”宸渊当即道。但刚出口又想起君瑶兴许并不愿与他同行?,眸光在敛睫间黯淡。
“可以吗?”他问。
君瑶轻笑他的小心翼翼,“想去便去,久岳算我们共同的朋友,你去海域,何须我首肯。”
宸渊望着?君瑶侧颜,心绪浮跃。他忽而意识到,自己的喜怒哀乐好像已然在不知不觉中,被君瑶的言行?掌控。
“先用饭吧,不然你爱的糖醋鱼就该凉了。”宸渊温声道。
一顿饭下来,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君瑶是在想事情,今日白鹭要随同墨筠赴死的决心,和后来宸渊给她的回答都让君瑶心里乱糟糟的,好似数百股交织缠绕的红绳,任由她怎么分?辨却都拆不开。而宸渊坐在她对面时不时抬头望来两眼,但到底是欲说还休。
搁下筷子,残羹冷炙自有侍女来收,君瑶只与宸渊说了明日一早前往海域,便回了房。
她吹灭蜡烛,人却始终坐在床边,并未躺下歇息。到了子夜过半,君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走去了偏殿。
推开房门,屋内黑魆魆的,但仔细些能听到极轻的呼吸声。君瑶走到角落黑影旁,淡淡开口:“我成全你。”
“什么?”被丢在此处的白鹭听见她声音,猛地抬头。
君瑶道:“或许你们说得对,残缺了谁的日子真就没甚么意思吧。”她往白鹭身边丢了个锦盒,“这药在半盏茶内就能发挥作用,我会?让人把你和墨筠葬在同一处地方。”
“多谢。”白鹭捡起锦盒打开,一粒外观再普通不过的药丸,却是她此生情爱的归宿与救赎。
君瑶看着?她迫不及待地抓起药丸,无意多留,但吞咽下东西的白鹭缓过气,强撑着?濒死前最后一口气突然叫住了她,“等?一下,我还?有样东西要给你。”
“不必,我什么都不缺。”君瑶冷冷拒绝。
“你不妨听我把话说完。”白鹭的声音虚弱至极,“……是与上神有关的东西。”
君瑶脚步倏尔停住,听一听也无妨,左右浪费不了她多少时间。
其实在知道白鹭未用她的妖丹后,她们俩之间就没什么深仇大恨,她只是很单纯地不喜欢白鹭这个人。虽体弱可怜,却只会躲在或是宸渊或是墨筠的庇护下,千年来毫无长进,安心当个废物。就连死,也如此窝囊。
可惜白鹭至死都不会?明白,墨筠会?落得那般结局,并非因为她负伤体弱。而是他的心上人,不自强。
“我知道你用月宫灵木帮上神重塑了仙身。”白鹭道:“但月宫灵木受潮汐影响,如今瞧着上神虽与以往无二,可一旦到了月圆之夜,体内灵力就会如潮汐陡起陡落,反复无常。”
“我原身是瑶池仙鹤,鹤顶丹红吸纳瑶池灵气,能化解潮汐对灵木的影响。”
“所以你想把自己的丹顶给我?”君瑶接过她的话,低低嗤笑了声,“我还?是那句话,不必。”
“你不要?”白鹭震惊之色溢于言表,“为什么……这事关上神的灵力。”
“我是魔,不是什么救死扶伤的大善人。”君瑶语气冰冷,不耐烦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让宸渊在接下来的数十万年里,身上都用着你的东西?”
黑暗中,依稀能看见白鹭因服毒而汗如雨下的苍白面容,因她这句话血色褪尽,眉头也皱得更紧,“君瑶,你喜欢上神吗?”
君瑶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面色一顿,“与你何干。”
白鹭伏在地上的手?开始颤颤发抖,但理智和口齿还?清晰着,“君瑶,你若喜欢上神,就该做为他好的事。你若不喜欢,便无权干涉他要不要我的东西,也别耽误上神待你的一片真心。”
“谁说我不喜欢他?”君瑶周身透着冷意,无端被白鹭这席话激得燃起无名火,有些话没经过深思熟虑就脱口而出:“我和宸渊两情相悦,我就是有资格决定他要不要你的东西。”
“哪怕关系到上神的修为波动?”白鹭喘着?气咳嗽,“君瑶,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任性。”
君瑶冷睨去趴在她脚边的人,“你在教我做事?问过自己配不配了吗?”
她启唇的同时,有道清冷声音从门外传来,与君瑶的话交叠在一起,“我就是喜欢她的任性。”
君瑶蓦地心头一跳,宸渊在屋外?
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听去了她和白鹭多少对话?她竟然半点都没有察觉。
屋门被宸渊推开,他就站在光影明灭之间,一袭夜风盈满广袖。魔域无月,他便是那束清辉月华。
半盏茶时间到了,白鹭撑着?最后力气抬眸。君瑶就站在宸渊身边,他们一个墨衣飒飒,一个白衣萧萧,纵使神魔素不和睦,瞧着两人却也只有般配二字可言。而宸渊低眸看向君瑶的眼神恍如漩涡,藏不住无限宠溺与爱慕。
白鹭缓缓闭上眼睛,意识逐渐消散,到最后恍惚望见一道背影,在三生石旁朝她蓦然回首。她莞尔笑了,心想黄泉之下,也会?有人如宸渊守护着君瑶那般,爱着她的一切。
从偏殿出来后,君瑶了无睡意,习惯使然地坐上院中秋千,而宸渊就站在她身后荡起藤蔓。
夜色寂静,秋千荡在半空又落下,君瑶的心也随之起伏摇摆不定。方才她跟白鹭的对话宸渊应当都听到了,可偏偏这人始终一言不发,让君瑶怎么都琢磨不透她心思,等?到最后还是自己先忍不住开口。
“那个……我刚刚说的都是气话,你别当真。”生怕他不信,君瑶又补充道:“她的鹤顶能化解潮汐对灵木的影响,你如果需要,可以去取。”
宸渊道:“好。”
君瑶问:“好是什么意思?”
宸渊道:“不当真,但不会?去取。”
君瑶背对着宸渊,她不会?看见这个素以冷心冷情著称的神明此时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仿佛有无数簇火苗在深渊燃烧又扑灭,再燃烧。他攥着秋千藤蔓的指骨崩出隐隐青筋,短指甲也掐入掌心刻出深红印子。
隐忍太久的情绪几乎要冲破他胸口,可宸渊还?在压制着心底不断滋长、蔓延的冲动。
他不敢确认。当君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时,他可以大步流星地向前迈步,可以走到她面前把心捧出来唯以鉴明月。可当君瑶一句“谁说我不喜欢他”,朝自己迈进了一小步,他却没勇气多动了。
生怕乍然降落的希望破碎,倒不如多给自己留份幻想。
宸渊喉结滚了滚,荡着藤蔓的力道逐渐变缓,“夜深了,明日要去海域,早些歇息吧。”
君瑶手触在房门,眼尾余光突然瞥见一道浅色光华,影影绰绰,只那淡紫色有些熟稔。转眼见宸渊已然进屋,她收回推门的手?,走到淡光发出处,也就是熔浆旁。
这什么东西?
君瑶定睛细看,顿时就明白了自己为何会?觉得熟悉。这不就是方才宸渊幻化的那方罗兰色丝帕嘛?就连帕上刺绣因过于蹩脚而脱线的位置都与她转悠时无二。
她眯眼望向宸渊房中吹灭的灯光,眸中有几分?危险意味。这人竟然哄骗她?!
自己因为他坠入熔浆而担心不已,甚至想要跃身相救。结果宸渊其实一直躲在其他地方看她笑话?而这帕子只是方单纯的丝帕而已!
呵,原本那清冷神明真是变了不少呐。
不对,清冷……清冷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种幼稚事!他还?是三岁孩提吗!
但奇的是君瑶得知真相竟然一点儿都不生气,反而觉得……这样的宸渊比从前有趣了。
可话虽如此,改变不了耍弄她这件事情的性质很恶劣,不可原谅!
于是君瑶连夜出了魔域,先行?前往海域了。
作者有话要说:呜呼,差不多要进入结局倒计时了,原谅我的短小。
男女主还有最后一个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