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别急着走,七海君。”天野朔夜叫住了他,“这次我和你一起出差。”
“您确定自己有空?”七海建人微妙地说,“帝国大学可是开学了。”
虽然在战后就改名重组,但对日本人来说,他们更习惯东京大学的旧称——国立帝国大学。
“如果要说的话,我的课业并不多,毕竟我又不追求奖学金或者实验室的名额,也不是很在乎选修课程。”天野朔夜耸了耸肩,她已经在收拾办公桌了,“我在东大有不少‘熟人’,山本教授和藤田教授还是那么好说话。”
“我明白了。”七海建人叹了口气。
得益于她当初请家教的高标准,在几年后的现在,有不少人已经成为声名远播的学者——和她选择的专业还有不少重合的地方,这些人在面对前雇主不太过分的要求当然会很好说话。
“而且我对这个项目也很在意。”天野朔夜补充,“当然,我也不否认有点重游故地的心思,据我所知,七海君以前还没有接触过这家会社吧?在这之前这是森田先生的负责范围。”
“他在上个月把正在谈及的项目转交给我,”七海建人皱了皱眉,“有什么问题吗?”
“是我示意的,横滨对‘普通人’来说不是那么友好。”天野朔夜安然地说,“你毕竟领了两份工资。”
“……所以这是‘加班’?”七海建人挑了一下眉毛。
“不,”天野朔夜顿了一下,露出诧异的神色,“您在想什么呢,七海君?这只是正常的工作调动而已。”
“……”七海建人周身的气氛肉眼可见的沉了好几个度。
“我们出发吧。”年轻的资本家施施然地说,“相信我,横滨会让你不虚此行的。”
横滨。在多数日本人心目中是个遥远的、几乎不像是中心区的城市。
从日本被迫开放门户以来,神奈川地区多多少少脱离了政府的控制。作为天然的优良港口,横滨的身影出现在至少十份大大小小与外国的条约之中,在一系列事件以后,等政府反应过来,他们对这块土地已经失去了实际的控制权。
本国人,外国人,军警,治外法权租界,异能力者,罪犯,盗窃者,投机者……一切的一切汇集起来,就是名为横滨的“魔都”。
七海建人举目眺望,看到的却只是普通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海滨都市景象——前提是忽略镭钵街,那样巨大的凹陷像是人体身上无法抹除的伤痕,被挖出一块以后再也没能重新长出。
“我听说咒术师中对横滨的评价不高?”天野朔夜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横滨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稳定产出一只特级咒灵。”七海建人回答,“要说的话是‘老顾客’?”
“……说实话我有点惊讶,但也不是不能理解。”天野朔夜偏过头,“毕竟这里是横滨。”
她沉默了几秒,突然问,“以咒术师的视角看待我们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画面。”七海建人说。
“这样啊……”她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才道,“我们该上去了。”
这是一间宽敞、明亮的茶室,与日式常见的榻榻米和几案不同,这里的装潢到处都是丝绸、石膏、洁白的大理石和浮雕,大片的落地窗正对着横滨湛蓝无垠的天空和海港,海鸥成群地盘旋,携带着咸涩气息的海风被阻拦在玻璃之外。
茶桌和座椅也是欧式的,细腻乳白的瓷质茶壶和茶杯上有着金线勾勒的花边,坐在红绒靠背椅上的男人听到声音也没有回头,倒是他身旁穿着小西装的随从摘下头顶的礼帽放在胸前,以示礼仪。
天野朔夜睁大了眼。
她像是足足愣住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稍嫌局促地几步上前深深鞠躬,“很抱歉,我没想到您会来。”
“我也没有想到天野小姐会亲自到访。”男人微微地笑了一下,七海建人下意识地皱起了眉,为他身上久经上位的气息。“您并没有迟到,请落座吧。”
七海建人替她拉开椅子,天野朔夜在男人的对面坐下。她似乎很紧张,十指交错着绞在一起,但在几个呼吸后就冷静下来。她抬起头,以一种并不让人觉得冒犯的视线掠过男人风衣外套上的红色围巾,定格在他依旧精致的面庞上。
“这是我的失误,”天野朔夜说,“森田先生是位优秀的、负责的雇员,但可能并不怎么适合横滨。坦白的说,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我们的业务会与贵社有所交集。……森先生。”
她颇为艰难地喊出了这个称呼。
森鸥外像是觉得有趣,又显得格外从容地说,“我也没想到会是你们,但这也不让人意外。”
天野朔夜并没有掩饰地深呼吸了一次,她转向七海建人,后者将携带的厚厚一沓资料交给她。她把纸页的一端搁在茶桌上,声线冷静清晰,“……那么,请容许我复述我们对‘森会社’所属的‘港口贸易公司’的评估结果。”
“当然。”森鸥外说。
“……综上所述,我们的风险管控团队的评价如下……而投资顾问团队的建议是……”天野朔夜流畅地说,“这是第一期的计划,如果您还有别的需要和建议可以在本月内回函,相关资料和计划书我都带了备份。”
“唔。”森鸥外沉吟片刻,“您的职业道德令人称赞,天野小姐。”
“对我来说这就是‘生意’,森先生。”天野朔夜回答,“ARK会对每一位客户负责。”
他们都知晓为什么会有这个特殊的项目和谈话。异能特务科在前段时间为港口黑手党颁布了“异能开业许可证”,但为了确保这个沉浸在黑暗中的暴力组织不至于失控,除却体系外的监管,异能特务科也要在金融体系内对港口黑手党有一定的了解和管制手段。
作为一贯优秀的白手套和急先锋,ARK会社受托承接了这件事,港口黑手党对此表示默许,他们在一定程度上确实需要投资,但有没有人敢向他们投资也是个问题。
最起码森鸥外看起来并不怎么希望某位干部对组织的“腐蚀”进一步加深。
表面不动声色事实上气氛紧张的磋商告一段落,天野朔夜稍微放松了一点,拿起茶杯轻轻啜饮了一口。直到现在她的舌头才有余力去品味红茶的浓香。
“您之前说森田君不怎么‘适合’横滨,”森鸥外道,“您是怎么看待横滨的?”
“我的中学生涯都是在横滨度过的,”天野朔夜礼貌地回答,“虽然不是本地人,但我知道几年前的横滨是什么样子,……我确实是尊敬您的,森先生。”
她很年轻,面庞稚嫩,眼眸深处依旧带着一丝紧张和忐忑,但在他面前,她的态度坦然而冷静,说出的内容也仿佛发自真心。
“但愿如此。”森鸥外似乎无意追问,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换了一副更加舒缓的姿态,这确实让面前的人放松了很多,“那么,您现在是在东京工作?”
“工作,顺便求学。”天野朔夜微笑着道,“我在今年进入东京大学就读,据我所知,医学院还有不少教授和职员对您有印象。”
“大概并不是什么好印象。”森鸥外露出一个苦笑,“我读书的时候可不那么‘规矩’。……您是这届金融系的新生?”
“社会学。”天野朔夜耸了耸肩,“您知道的,我没有办法将太多时间放在学习上……”
他们开始讨论一些更温和的、普通的话题,这让现场的气氛总算像是一场下午茶的闲聊而不是谈判桌上的针锋相对——如果要说的话ARK也没那个资格去与森会社针锋相对。
七海建人静默地待在一边,在心里回想港口贸易公司——或者说港口黑手党的资料,作为普通会社他们并没有打听到更多的情报,但风险团队和投资团队还是尽可能地交出了他们努力的结果。
他的视线在室内漫无目的地游移,他发现这里意外的“干净”——以咒术师视角而言,或许有人会觉得是异能力者的特殊性导致的,但作为一级咒术师的七海建人知道异能和咒术基本上是两个不相干的领域,不存在咒灵会自动回避的说法。他只是随便想想,不期然之间对上了一双眼睛。
森鸥外的随从,如他一样一开始就沉默着在旁边待命。那是一个小个子的青年……少年?小西装勾勒出劲瘦的身材,钴蓝色的眼瞳在一瞬间看起来就像是宝石或者水晶——人类很少有这么清澈的瞳色。七海建人礼貌性地点点头,对方也点了下头作为回应。
然后他看到天野朔夜起身告辞,他跟着她身后,被那个小个子的随从礼送出门。
“到这里就可以了,”他听到天野朔夜轻柔的声音,“非常感谢,中……中原先生。”
少年像是有些惊愕地睁大了眼,拉下帽子低沉地应了一声,“……嗯。”
七海建人没有在意,他还在思考少年带给他的隐约的熟悉感,直到看到上司才恍然——天野朔夜同样有着一双极为澄澈的眼瞳,在清透的程度上还要更胜一筹。
“七海君,以后就要拜托你了哦?”上司转过脸这么说。
“……啊?”
“这个项目被转到你手上了不是吗?”天野朔夜轻快地道,“所以接下来的几个月您大概要常驻横滨了。”
这可不是一般的麻烦……即使确实是他的项目,上司言外之意让他应付的东西已经超纲了。
他正想说话,就听到天野朔夜补了一句,“按节假日加班补贴。”
——ARK的公司章程里,节假日加班是五倍薪资。
于是他把话咽了回去,认真地道,“我没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