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屋檐上一跃而过。
直至无人处。
才落在了江面上,画舫轻轻一荡,脱离了岸边,随着水流飘开。
岸边的三三五五的人群都逐渐远去。
万千言一双桃花眼飞扬着,眼角微微泛着红。
许多年不曾闹过这样大的笑话,一时之间都缓不过神。
柳暗安安静静的,只是望着他的眼神很是炽热。
画舫的船夫探出头来看了两人一眼,原本要破口大骂的话立即咽了回去,“万楼主……您随意、随意……”
立马就靠边划桨去了。
万千言被这么一打岔,稍微缓过来神来。
斟酌再三,才开口道:“我也不是不愿让你嫁给别人。”
柳暗看着他不说话。
这时候,总是绞尽脑汁找话说的那一方。
比较难熬。
万千言到这个份上,心里也是乱成一锅粥。
“我……”
他把白折扇敲在案上,当即就坐下了。
案上有酒,万公子解渴似得,就灌下去大半壶。
好不容找到点感觉,刚要开口。
反倒让柳暗抢了先,“我二十三岁,不小了。”
万公子三十有二。
两人之间差着九年。
他初见她时,正当年少风流。
满城花红柳绿,含笑拂袖而过,不沾半点。
她瘦瘦小小的,紧紧抱着妹妹不放,眼眸像丛林中迷了路的小鹿,叫人一眼就心生不忍。
小丫头长成了眼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万千言偶尔也感概年华飞逝,似乎都没怎么感受过柳暗全心全意依靠他的时候。
柳暗道:“九年前,你说我年幼不懂情为何物,等到日后自然会遇着别的心上人;六年前,你说世间男儿千千万万,总有一个会比你对我更好;三年前……你说你只会把我当女儿,可是公子,哪家的父亲只比女儿大九岁?哪家的父亲抱着女儿的时候,这样忐忑不安?”
万千言有些愕然。
执杯的手缓缓放回了桌案上,桃花眼中神色纷杂。
他如今竟已看不懂柳暗在想什么。
她向来话不多。
不管生气还是欢喜,多半都不会在他勉强表现出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受了喜宴的影响。
柳暗看着万千言,缓缓俯下身来同他平视着,“我已见过许许多多的人,看过比江安更美的繁花似锦,却独独只爱一个你。”
她说的这样清楚明白。
孤注一掷。
再不给他任何敷衍搪塞的机会。
万千言被一道天雷劈的五脏俱焚。
有些事早就察觉到是一回事。
那人亲口在他面前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小柳儿。”
万千言有理不清的千头万绪。
末了,只能轻唤着她。
万公子无论是少年风流时,还是重建满月楼之后高不可攀。
从来都不缺美人环绕。
但从来就没有以后一个让他这样操碎心的。
柳暗深吸了一口气,扶着桌案站起来,“我说完了,你可还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万千言握住摆着白折扇的手紧了又松,“你知道我早已不知怎样去喜欢一个人。所以小柳儿,你真的想好了,要喜欢我这样的一个人?”
他顿了顿,“若是你耗尽年华在我身上,到头来却发现我并不是你喜欢的样子,到时后悔又当如何?”
在最正当的年纪,遇见过那样一个人。
自以为掏心掏肺的爱过一场,结果差点死的轰轰烈烈。
很多事早觉得忘干净了。
到了眼前才觉得,若非要忘,只能等归土的那一天。
画舫离岸边越来越远,荡漾的波纹,看不清倒映的人影。
柳暗眸中渐渐浮上哀伤之色,声音很轻很轻,“所以你为免我日后后悔,就打算将我推的远远的?”
万千言被说中。
俊脸微僵,“我喜欢你,又同你的喜欢不大相同。我比你见过世上更多的悲欢离合,爱不动也恨不动了……”
说到这一句的时候。
俊脸忽然被一脸的酒水。
话语声嘎然而止。
柳暗拿着酒樽的手有些轻颤,眸中含着泪光,却异常的执拗,“你当初说过,只要你不死,无论我想要什么都会给不是吗?”
她一字一句道:“我要嫁你为妻。”
万千言,“……”
即便见过她千千万万种模样。
也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把酒浇在他脸上。
这世界都崩了……
柳暗手里的酒樽落地,清脆的碎裂声令人猛然惊醒。
眼前的万公子抹了一把脸,还在反省自己怎么就把姑娘养成了这样?
到底是自己养法不对?
还是陈云诺这厮对影响太大诸如此类。
还没想明白。
万千言微忍不住出神。
眼前忽然浮现出,柳暗刚到他身边的的模样。
小姑娘竖着双髻,带着两个浅粉的流苏,笑起来比刚开的杏花还要粉粉嫩嫩。
那时候,他喜欢的人也姓柳。
爱屋及乌般,喜欢这个话不多的小女孩。
谁知道后来半月楼成废墟一片,竟是这么个娇柔的小姑娘,从一众杀人不眨眼的黑衣人手中,救了他的性命。
生于鼎盛、少年便有美在怀的少楼主,被废去手筋脚筋,眼睁睁看着父亲和一众忠心的下属被逐一绞杀。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那夜的月光,冷的令人喘不过气。
少女瘦弱的身躯也暖的不像话。
坍塌的半月楼下,走不到尽头一般的地宫。
柳暗半背半扛着少楼主,“公子你撑着,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你不会有事的……”
暗无天日的地道,看不到一点光明。
万千言自认没有格外刻苦专研过什么,生来天赋过人。
除却某次抽疯调戏了顾公子,被陈云诺冷不丁揍了一顿之外,十几岁来已经少有敌手。
看似随性风流,却难免年少自负。
那一日他心如死灰,恨不能立刻死去,同泉下的老父请罪。
地面上来来去去的脚步声,不断的巡查着各个角落里。
少女抱着他,衣衫都被他身上不断涌出的血迹染红,整个人都轻颤着,却还在不断的笨拙着安抚着他。
“公子,一切都会好的!”
“我认得路……我真的认得路,这里从左边出去再绕过完,就是出口了,今日下了雨,雨水很快就会冲刷脚印,我带你去找姑娘。姑娘那么厉害,一定会治好你的!”
柳暗大约是想哭的,生怕他听了更难受,只得强压着。
好像每一句话都用尽了力气,“我一定会用心习武,替你杀了那个女人!公子……你说过你要教我学剑法的,你说会养我一辈子的!我当了真,你可不能骗我!”
黑暗里,只有少女略带哭腔的声音显得异常的清晰。
万千言那时候在想什么呢?
眼睛都快合上了,愣是被小姑娘叨叨的强撑住了。
小柳儿哪里是不喜欢说话,分明是怕一开始说就收不住。
平时里才强忍着。
那一晚,他强撑着没有闭眼,同小姑娘转过一个弯又一个弯,分不清多时个左边还是右边。
只知道两人的呼吸都在无尽的黑暗中,变得越来越微弱。
谁也不敢停下。
他身上越来越凉,只剩下少女身上仅剩的体温温暖着他。
许是人死之前都想让人记着点什么。
地面上的水滴渗入,一点点落在他眉心,刺激着感官。
万千言的唇抵在少女的掌心,声音喑哑的几不可闻。
却让柳暗记了小半生。
他说:“若我还能活着,此后余生尽我所能,予你所求。”
花明小时候还时常会缠着他买些喜欢的小玩意。
可柳暗从来没同他说过想要什么。
也再没提过那一晚。
好像一切都是记忆中凭空多出来的,直到她今日用这样的方式提起。
万千言记忆中,柳暗一直都很懂事,即便侍女在侧,她的事却一向都是自己动手的。
后来,小姑娘长伴他左右。
煮酒赏画、沐浴焚香,样样都精通了,从不假于人手。
她说喜欢待着他身边,话并不多,却总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万千言也只道是小姑娘,年幼失亲,同别人家的孩子不太一样。
他那个年纪,自己都还真是个少年。
哪里知道要怎么养女儿。
只能疼着宠着,要什么给什么呗。
即便是后来劫后余生性情大变,万楼主对一般人都没有什么好脸。
养“女儿”却是出了名的百依百顺。
虽然偶尔也会出现一点点的偏离……
新请的先生,教这姐妹两认字念诗,花明是个激灵的,不喜欢这些贝贝写写的,成日就溜出去玩。
柳暗却不同,但凡是他说过的,样样都十分上心。
万千言只道:“这读书习字不过就是偶尔装个样子骗骗人,你不必如此认真。”
小姑娘却说:“先生也说读书不求甚解,可公子之前也告诉我不懂就要问。”
那时候众人只道是新楼主性情过冷,美人投怀也是战战兢兢。
到处都是人生无趣。
心情不爽难免就要发个脾气,上上下下就每个人敢同他多说一句话。
万公子看着小姑娘难得露个笑,“那你要问什么?”
柳暗捧着书卷,眸色微妙,“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想问公子,知不知道这一句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