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养他的第三年。
华岸九岁。
府里来了个叫做季清屛的先生。
华岸怎么瞧她都不像个正常的女子,但他家师傅好像也没怎么正常过。
这么一想,两人倒是般配至极了。
那位女先生见到他第一眼,就说:“这孩子戾气太重,养在你身边不合适,还是寻个佛门到家去去戾气为好。”
华岸对这句话还是挺敏感的。
隔壁街的二花她爹,娶后娘的时候,那后娘也说:“这孩子像个是福薄的。”然后她家有个什么侄子是个有福的云云。
后来他就听说二花被送去当童养媳了,再也没见着过。
还好欧阳宵不是二花他爹,笑了笑说:“他才几岁,哪看的出来好还是坏。”
季先生挺扭,“哪个被抄家灭族留下的孩子不是心怀怨恨,到时候难得善终。你这般的性子只会放任祸根深重,倒不如趁早寻个福源深厚之地,消了他的业障!”
华岸其实也知道自己生的不太良善。
天生的狐狸眼,那是奸臣反派的长相。
他爹和哥哥就是这么被拉下马的。
师傅原本是欢欢喜喜的请那位季先生来的,后来竟然吵到不欢而散了。
吵架还一点没避着华岸。
他也挺过意不去的。
毕竟师傅救了他,好吃好喝的养着他,还教他医术。
他不能再拖师傅后腿,让他变成老光棍了。
于是,华岸对欧阳宵说:“送我去吧。”
这当师傅的,其实也没多少当师傅的自觉。
想了想,问:“你喜欢牛鼻子道士,还是秃驴?”
华岸没什么概念,应了句“都行。”
结果没道观肯收他,一来他不拜师,二者他的身份却是挺麻烦。
这样一比,还是佛门稍微好一些。
人家讲究普度众生,没得回绝人的道理。
当天华岸就成了小秃驴。
盯着闪闪发亮的脑袋同人道别,“师傅,你放心去找师娘吧,我在这多学几个素菜,回来烧给你吃。”
欧阳宵摸了摸他的头,不知道说点啥,又摸了摸。
摸了个白玉瓶子给他,才找出点话来,“多擦擦,别晒黑了,丑。”
天知道这头发什么时候能长回来。
这结疤丑的不行,他肯定是不会烫的。
这欧阳宵前脚刚走,华岸跟着大秃驴往回走,还没迈出两步。
身后撞来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少年,两人一块磕在了门槛上。
小秃驴嗑的挺疼,泪眼花花的。
那小少年也没好到哪里去,两人都死命忍着,忽的相视一眼。
那小少年道:“母亲,我也想剃度。”
华岸从地上爬起来,想:这厮还挺有文化。
像他,就只知道超度。
身侧小厮连忙将人都扶起来,美貌夫人哭笑不得同大秃驴行了个礼,“撞了小师父,还不快些道歉。”
那小少年生来就是剑眉星目的,盯着他瞧了片刻,还挺有礼数的抱拳行礼道:“对不住啊,小师父。”
一转头,又同他娘小声道:“我还是想剃。”
华岸摸了摸自己一根头发丝也没有的小秃头,没来由的挺高兴。
看来头发剃光了,也一点不影响他继续好看。
敲木鱼第一天,各种大秃驴小秃驴坐在一块念经。
他坐在最后。
差不多就是几千只蚊子在你耳边嗡嗡嗡的,华岸从耳鸣到犯困也只用了半柱香的时间。
碍于圣医的面子,也没人特意为难他。
忽然有只小手捅了捅他,“哎,你也困啊?”
废话。
但是佛门不能爆粗口。
华岸很是矜持的点了下头。
前边那美貌夫人正双手合十,一心虔诚的礼佛。
挺着将军肚的老和尚一副慈悲像,“小公子有佛缘,若是入佛门可保一世有平安,否则将有大劫。”
“信女求了二十年才得这一子,敢问大师可还有别的解法?”
老和尚摇头。
华岸在看眼前这小少年就亲切许多了。
都是被人一句坑了的。
能不亲切么?
更何况这人生不错,都快赶上他了。
那小少年见看着自己,也有模有样的端坐着,小声道:“我母亲求了二十年的佛,才求我这么一个儿子。”
华岸“哦”了一声,“我爹七女八子,吃饭都得分桌吃。”
小少年吃惊的眼睛都瞪圆了,“那不是很有意思?那你排行第几?”
他一听这话就奄了。
直接略过后面那句,说:“也就这样吧。”
前头那美貌夫人还在同老和尚扯着,还真是对这个儿子心疼的不行,说什么也不让剃度出家。
最后折中了个法子,时常来陶冶陶冶佛光。
华岸想:要是他娘还在,肯定也不舍得让他变成小秃驴的。
同样都是儿子。
这命怎么都差这么多呢?
那小少年同他说话,他就没再理。
心情差到不行。
美貌妇人过来要牵着小少年走了,小少年笑吟吟的问他,“小师父法号怎么称呼?”
华岸不晓得法号是个什么鬼,直挺挺应了句“不知道。”
殿里一众大小秃驴都挺没面子的。
老和尚笑眯眯应了句,“从今日起便有了,有岸。”
其实挺难听的。
但是那小少年笑的挺好看,“好的,有岸小师父。我得空了便来找你玩。”
玩木鱼吗?
华岸没好气的想。
……
早起早睡,练功干活。
每天过的都一个样。
其他的都还好,就是不让吃肉,有岸小师父脸白的不行。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顶着一光头已经够影响美貌的了。
要是长不高,那还得了。
他有时候也挺想欧阳宵的,虽然这个师傅一直都不太靠谱。
但肉总是管够的。
诵经是种折磨,但小师父习惯的挺快,三两天也就睡得挺香的了。
没两天,那小少年果然又来了。
早课比他出的还勤,就差没成小秃驴了。
华岸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那厮坐的端正笔直,往他跟前一立,正是绝佳的遮挡物。
做完早课,他迷迷糊糊的摸到后堂去,抱着廊柱往上爬。
能看到两只打鸣的公鸡。
他已经眼馋很久了。
馋的肚子都在高歌。
去他大爷的杀戒荤戒十八戒。
扑到一半的时候,有个小人儿站在他跟前,“你做什么呢?”
华岸盯着一头的鸡毛,阳光金晃晃的笼罩着大地。
似乎眼前的小少年都在闪着金光。
尴尬了小片刻,他拍拍僧袍站起来,“想吃鸡。”
坦诚的不行。
那小少年笑的明晃晃的,将他拉到廊柱后,从怀里取出了一个油纸包塞给他,“你猜我给你带什么了?”
简直是有娘宠小孩独有的幼稚。
华岸羡慕嫉妒恨到牙根痒痒,但油纸包香的不行。
手比表情诚实,三两下就拆开了,深吸了一口气。
满满都是油酥鸡的香味在盘旋着。
“你快吃吧,我帮你看着。”
这小子也是知道佛门里头禁荤的。
但他是在馋的不行,三两口就咬了半只下肚。
吃的满嘴都是油,满足的不行。
那小少年回头笑吟吟的看他。
吃独食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
华岸举着剩下的小半只,问:“你要吃吗?”
那人摇摇头,“我吃过了,你吃吧。”
他想了想,“我吃了鸡,总要拿点什么报答你才好。”
一摸袖子,灰蓝色的僧袍什么都没。
还挺尴尬。
小少年忍着笑,说:“没关系,方丈说我有佛缘,以后我同你一道玩就好了。”
说的他就是佛一样。
华岸嘴角抽了抽,说:“你叫什么名字,我认你当弟弟吧。”
“萧易水,我爹说取自萧萧易水之意。今年刚满十岁,你呢?”
“你爹可真会取名字。”
他直接把后半句略过了,“叫哥吧。”
开玩笑,他从前在家的时候就最小,哥哥姐姐们都在不在啦,以后也不会有了。
那人生了一双笑眼,叫“哥哥”的时候声音软的人心头发热。
他开始觉得当小秃驴,也不是那么讨厌的事情。
……
少年的友谊来源于一只油酥鸡。
华岸负责,萧易水负责毁尸灭迹。
寺里负责打鸣的那两只鸡得以幸存,都要仰仗萧夫人礼佛如此诚心。
后来欧阳宵来看过他两回,问他要不要回去。
佛光万丈的地方,待一个月是洗濯半年也是洗濯,都差不多。
华岸摇摇头,说:“素菜还没偷完师。”
是了,当年欧阳宵把大大小小几十座寺都挑遍了,挑中这里,完全只是因为这里的素斋好吃。
徒弟小小年纪不能吃肉已经够惨的了,素菜还难吃的话。
可能就活不下去了。
欧阳宵摸了摸小秃驴,跟摸上瘾了似得,“那师傅过些时日再来。”
小徒弟对着他带的鸡腿都没什么反应,估计是被这帮秃驴洗脑的挺厉害。
圣医挺愁的。
以后吃不得小徒弟的红烧肉咋办?
你可别来了。
华岸想,再不抓紧,师娘就跑了。
“把嘴擦擦。”
欧阳宵笑的不行,“下次偷吃可当点心吧。”
早早懂事的少年也忍不住红了脸,强自镇定道:“我没偷吃,都是光明正大吃的!”
“行。那你以后光明正大吃的时候当点心。”
人走远了,小少年一个捧着一大包鸡腿,点了点。
“三个自己吃,两个给小弟。”
“算了,两个自己吃,三个给小弟。”
“哎……还是都给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