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安难得下起了大雪,湖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北风刮得行人们一个个如扶风弱柳,仍有许许多多的人抱炉拥裘,朝湖心亭那边靠近着。
脚步踩的积雪微微下陷着,盛况堪比春日踏青时节。
有外来客不解,“这就算是冬日里踏雪寻梅,也不至于都朝着湖边来吧?”
“瞧瞧那些个还尽是些身子聘婷的佳人,这琴声……”
“难道是相思默?”
路人摇摇头,“不久前来了个神仙公子一般的人物,只一眼啊就叫这城中的姑娘小姐失了魂魄,只听说他住在城南的流云居,哈哈,这说亲的媒人第二日就踏破了流云居的门槛,只是这公子竟是一个也没有看上,日日在湖心亭中抚琴,你瞧瞧这些个,都是为这位害了相思哩。”
众人远远望去,只见那湖心亭里轻纱飞扬,琴声如同流水一般倾斜而出,雪色连天,苍茫一色。
那人一袭青衫缓带,案上温酒一壶,有烟雾缭绕在周身。
墨发随风微微飞扬着,有相思默然不语,有万种心绪难言,山水尽处有那人惊鸿一眼。
有绫罗衣衫的妙龄小姐缓步上前,眸中泪缓缓划过脸颊,却不敢伸手拨开轻纱帐。
声音极尽温柔,“听闻公子到此,为取相思泪,小女敢问是为谁而求?”
除却琴瑟似水,整个湖面只闻风声过耳。
众人都压低了呼吸听着,不知道里头那人又有着怎样的故事。
向来公子身侧必有美人,形单影只,总有千般愁绪。
亭中那人一双手修长如玉,轻轻拂过琴弦,亭外似有无数心弦晃动。
他不语。
有人可惜的叹道:“这般的神仙人物,竟是个哑巴么?”
远处的人们窃窃私语着。
冰面上裙袂飞扬,红颜闻琴垂泪,满天飞雪未绝。
一滴滴泪落下的时候,那亭中人忽然站起身来,如玉般的手轻轻挑起轻纱帐。
众人抬眸看来,纷纷倒抽了一口冷气,眼中满是惊艳之色。
那人广袖浮动,微微伸出手掌,众人落到一半的泪珠,奇迹般的都被他掌中蓄起的暗流收拢到一处。
他一弹指,便落到了那冒着热气的酒壶之中。
峰回从冰面上飞身落在他身后两步,“公子。”
“送去长生谷。”
峰回低声应声,“是。”
取了桌上的酒壶转眼便飞身而去。
满天风雪如盖,众人只见他微微一颔首,道了声,“多谢。”
声落之后,那人抱琴而去,衣袖翩翩。
湖面上只余下一阵哽咽感叹之声。
不远处的酒楼上,说书人正到精彩处。
底下掌声如雷,“接着说啊,这所谓的相思泪到底有妙用?”
“世人都说这长生谷奇妙无双,生来容貌便胜凡人无数,只手掌人生死,更有容颜不老之秘法,可这世上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这又是怎么说?”
“先生倒是快说啊!”
年轻俊朗的说书先生收扇坐下,悠悠然饮了口酒,看了不远处的湖面一眼,道:“今日就讲到这里,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底下听客们还刚开始抱怨,就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侍女们清场了。
有侍女忍不住道:“楼主接着说呗。”
万千言提着酒,慢悠悠的趴到二楼的窗户上。
“这长生谷的人生来便被种下了问情蛊,若不能遇上真心挚爱之人以血为引救之,必死于非命。而这三千相思泪恰恰是另一个解法,说来谁人敢信,顾公子惹得三千美人垂泪,竟是为了救个男人。”
他一笑悠然,比对面整条街的满楼红袖招还要桃花烂漫。
“顾公子。”
那人缓缓从窗下走过,恍若未闻一般。
“顾诀!”
万千言提高了音量又喊了一声。
那人仍旧没应声,他一急,索性拎着酒坛子从窗户上翻了下去,惊起对面美人们呼声阵阵。
一个飞身,便拦在了顾诀身前,无奈道:“我说顾公子,你就能不能赏脸理一理我么?”
“不能。”
这位好歹是回了他两个字。
万千言忍不住笑了笑,“我拿胭脂醉换你的琴玩玩。”
说完便将手里的酒坛子抛了出去,顾诀手里的七弦琴横飞而出,转眼间便将酒坛子接在了手里。
白色的雾气冒出,微微融化了落在了他手背的风雪。
万千言直接将琴竖抱着,毫无音律可言的拨弦两三声,偏生还是用内力震出的,满街盈盈顾盼的美人们纷纷捂耳而退。
不多时,便剩下酒楼前相隔不远的两个人。
万千言道:“三千相思泪都齐了?”
顾诀淡淡“嗯”了一声。
拨弦的手怔了怔,“今生那些美人泪,都是你欠下的债。谁想的到这长生谷还净出些痴心人,相思泪问情蛊……”万千言微微一顿,“将离那个人也未必会领你的情,这都半年了吧,还是半点消息也没有。”
顾诀饮了一口酒,抬眸望着满目风雪飞扬的天空。
洁白一片,却也什么都望不见。
万千言倒是习惯了,“也是,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了。”
“哎。”
他百无聊赖的拨了拨琴弦,不由得笑道:“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顾公子,不如你我凑合凑合过吧”
顾诀凉凉的瞥了他一眼。
话痨连忙装作没看见一般,抬眸望天。
雪花纷纷扬扬落下,顾诀屈指一弹,一滴雪水飞驰而出,万千言见状抱琴飞身连退了数步,“起码明日一起吃个年夜饭吧,你我又都老了一岁。”
刚站定,那滴雪水冰冰凉凉的落在眉心。
万千言抬袖擦去还觉眉心有些发疼。
侍女们赶出来一看,不由得抿唇偷笑。
“正是眉心一点红,顾公子手法高超的很呢。”
再看那飞雪茫茫的街道,哪还有顾公子的影踪。
江安以小桥流水闻名,两岸人家香烟袅袅,家门三五孩童嬉戏追逐,炮竹声也将这大雪甜渲染的格外喧嚣。
顾诀有些漫无目的走着,寻了处无人的小桥,倚在桥沿上,手边的胭脂醉余温尚在。
飞雪落满眉目,这世上所有喧嚣似乎都同他无关一般。
尾随他许久的少女悄然走到他身前,静静看了他许久,然后同他一般坐到桥沿上。
“你在等谁?”
顾诀不语。
“是你的心上人吗?”
少女脆生生的声音飘散在风雪里。
她转过身看顾诀,稚气未消的眉目间满是不解,“我爹说了,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无论多么不舍多痛彻心扉的,不过三年五载就都忘干净了。”
顾诀缓缓饮着酒,眸色悠远的,又放佛没有焦点一般。
身侧的少女吱吱喳喳的说着,“你记着的那个人无非便是能为你生为你死的。”
她忽然站起身,摇摇晃晃的立在桥沿上,“其实这世上能为你死的人绝不止那么一个,你瞧……我也可以的。”
少女说着竟从桥下一跃而下,底下腊月寒冰,薄如一片。
顾诀微皱眉,拂袖将人扫出数步。
刚落下桥沿的少女,忽然翻了个身从桥上滚过下去。
痛呼声刚到一般就嘎然而止,又片刻竟直接被丢了出去,落在雪地里连滚了数圈,落得狼狈不堪。
落雪飞扬里,一柄油纸伞缓缓近前,伞上泼墨山水似在咫尺之间。
来人衣袖翩飞,纸伞微微往后倾,露出一双含笑的凤眸,“小哥哥,一个人喝酒闷得很,要不一起吧?”
顾诀还半倚在桥沿上,如墨的星眸一瞬间被点亮。
“一一。”
他轻唤了一声。
随即站起身来,却不料雪地太滑,整个人竟往后倒去。
积雪落桥去,砸破水面薄冰。
陈云诺当即弃伞,一把拉住了顾诀的手,两人一上一下,相视一眼。
她不由得笑道:“我说小哥哥,你是趁我不在偷喝了多少酒,嗯?”
酒坛子倒在脚边,胭脂醉的香味在空中弥漫着。
顾诀那双墨眸里清清楚楚的倒映着她的模样。
便是一语不发,也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陈云诺也不急着拉他上来,饶有兴致的趴在桥沿上,积雪纯白,衣衫轻染,“听闻顾公子惹了不少的桃花,让我想想,这次还要不要拉你上来。”
顾诀眸中含笑,温热的薄唇轻轻落在她手背上。
陈云诺猛地手一抖,整个人也跟着落了下去。
“一一。”
他低声唤她,顺势将人揽入怀中,落下些许时,足尖轻点在冰面上,瞬间飞身上了小桥。
两人衣袖交叠翻飞,微微凌乱的青丝发交缠在一处。
陈云诺扬眸浅笑,“许久不见,顾小哥哥胆量见长啊。”
眼前人眸中笑意流转,薄唇轻勾,忽的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辗转缠绵,气息紊乱之时。
顾诀将她拥的更紧,几乎要镶进自己身体一般。
“是真的,真好。”
她微怔,笑道:“我不来,你难道打算变成望妻石不成?”
“有何不可?”
陈云诺弯了弯唇,伸手拂去他眉间风雪,轻轻落下一吻。
桥边梅花飘落几许,缱倦随风飘远。
家家户户的炮竹声淹没尘嚣,满天焰火璀璨,欢声笑语不断。
陈云诺凤眸如星,却只有一个顾诀。
你尚年少,眉眼如初。
我亦未老,相思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