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诺曾对那双星眸一见倾心。
玩笑时总提起他墨眸染泪,定然是人间绝色。
却从未想过有一天,那晶莹的水光夺眶而出。
她竟心痛的难以抑制。
“顾诀,我没死……我没死。”
她就在他身前,想要去拥抱他。
那人却是虚无缥缈的,从她身体穿过,面如含霜的走向了那堆积如山的尸骨。
陈云诺回过头。
他一具具将残缺的尸体翻过来,辨认,放开,翻找,埋了……
随行的见怎么也劝不住,只好在一旁帮着挖坑。
一身衣衫彻底被血渍染透,周身都被恶臭萦绕着。
这黎山之上,有陈家三百余口的尸骨,还有野狼牲畜的残尸,血腥之重足以令人绕行数里。
顾诀不发一言,只是不断的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宜王府派了人来,也只是远远的看着。
“二公子是不是疯了?这尸体都臭了,哪里还分得出来谁是谁?”
“陈家那毒女当初非要同二公子退什么婚,如今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也是报应了,您又何必如此执着非要将她挫骨扬灰不可啊?”
“这世上的好姑娘千千万万,二公子何必因为这样一个恶毒的女子,在天寒地冻里翻尸身呢?”
那一年的冬天落雪纷纷,血渍被冻住,一个个尸体都分不清谁是谁。
权贵家的公子小姐都在暖阁里抱着暖炉,寻常百姓也都窝在家里取暖。
众人都道顾诀对她恨之入骨。
可这黎山上的尸骨都是他亲手,整衣冠、擦去脸上血污,埋入黄土。
陈云诺也曾问过顾诀。
昔日故友都认不得她,为何他就能这般确认她就是昔日的陈云诺。
顾诀怎么也不肯说。
如今她知道了。
顾诀是如何确认这三百多具的尸首里没有她。
温热的眼泪划过脸颊,渐渐的模糊了她的视线。
耳边的炮竹声却变得异常的清晰。
陈云诺抬袖擦了擦眼睛。
眼前却是满堂白绫遍布,左右空无一人。
满地酒香萦绕,冷风刮得白绫飞飞扬扬。
这是……东风小住。
陈云诺对这个地方挺眼熟的,却从不知道还曾有过这样的场景。
顾诀一身白衣俊秀无双,手里抱着一个牌位,上面盖着红盖头。
满堂清寂,无一人观礼。
冷风穿堂而过,卷来梅花几瓣,吹起顾诀白衣如画。
他仍旧郑重无比,抱着那牌位行天地之礼。
“你素来爱酒,今日我却要替你饮了。”
饮过合卺酒,顾诀挑起那红盖头。
那上头……俨然刻着她的名字。
陈云诺踉跄了一步,扶着一旁的树身才勉强没有摔倒。
明明是虚幻的景象,府外的那些风言风语却听得格外清晰。
“这顾公子真是鬼迷心窍,人死了也不肯就此罢休。”
“大好的儿郎被个女子悔婚了就这么想不开,以后哪家的好姑娘还敢嫁过来,这人真是不活络。”
“连死人都杠着过不去,真是不可理喻。”
府门前忽然摆出好大的阵仗,左右侍者足足奉了几十坛美酒入府。
万千言一身白衣掠了进去,大刺刺在堂中坐下,“要一道喝酒吗?一个人甚是寂寞啊!”
顾诀取了酒坛,同他撞在一处。
发出不小的声响,酒水溅落脚边。
安氏说:“顾相曾经娶过妻。”
张四说:“你若不是生了同那人七分相似的脸,断然轮不到你做顾夫人。”
万千言也曾笑言,“我也是同你家顾公子饮过十八坛女儿红的。”
却原来,全然都是真的。
顾夫人从头到尾都只有她一个。
陈云诺低头,看见水光明晃晃的落下鞋面上。
问候他十八代大爷。
她看个幻象,居然哭成了狗。
“顾诀,你那破酒量喝什么酒啊。”
陈云诺眸中水光晕染,“话痨一天天都拿酒当水喝,你小心伤着胃啊。”
她伸手轻轻抚上少年的眉眼。
明知身在幻境中,仍旧不舍得移开半分。
眼前一切不断变得真实,陈云诺闭上双眸,轻轻一叹:“算了算了,反正我是走不出去了。”
忽然间,一声轻笛划破虚幻。
随即越发的高低叠起,她不由得伸手捂住耳朵,往后退了两步。
再睁眼时,白衣顾诀早已不见了踪迹。
仍旧是树影重重,月色皎洁。
那人蓝衣飞扬,踏枝拂叶而来,手中白玉笛飞转,嗤笑道:“你这一遇到顾诀就犯傻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好?”
“将离?”
陈云诺有些吃惊,“你怎么也在这里头?”
还这么凑巧的用笛声将她从幻境中拉了出来。
“怎么,不想见到我?”
将离轻跃而下,落在她身旁,“就算来的不是顾诀,你也不必如此失望吧。”
陈云诺拍了拍自己脸,努力显得清醒一些。
眼前人还是一副吃错了药,很不爽的样子。
应该不是自己的问题。
“你来找我哈?”
“不是。”
将离否认的挺快。
陈云诺反倒松了一口气,想了想道:“那是因为长生谷?”
十多年前那档子事,她刚好在场,但是在长乐城中遇到姓柳的剥皮换脸。
似乎也没有和将离说过啊。
“你知道什么?”
将离没好气道,打断了她的思路。
“你不是一有顾诀,就什么都是过眼云烟?”
陈云诺摸了摸鼻尖,“多谢哈。”
在长生谷呆了那么久,一听到将离的笛声就跟条件反射茶不多。
左右看了看,不由得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怎么,不行?”
将离有点屌屌的。
她轻笑道:“怎么不行?”
月色朦朦胧胧的,眼前人还是一副十几年不改的少年模样,眉眼精致的不像话,便是夏侯笙那位所谓的列国第一美人往他跟前一站,也是要瞬间黯然失色的。
抹了抹眼睛,还有些酸涩。
将离瞥了她一眼,丢了块锦帕过来,“揉什么,待会你家顾公子看见还以为是我欺负你了。”
陈云诺笑了笑,“哪能啊。”
心下不由得嘀咕道:顾小哥哥最多觉得是我又招惹你了。
差的还真大啊。
说完,将离不再接话。
气氛不由得沉寂了一会儿。
陈云诺摩挲着往前走去,将离就在她一步开外的地方。
两人默契倒是极好,再没遇到什么幻境陷阱。
倒是隔着层层迷雾,看见了正和柳丝丝僵持着的万千言。
话痨手中的白折扇摆的挺潇洒的,柳丝丝袖间长长的白绫随风飘扬着,怎么都不是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样子。
“万千言!”
陈云诺喊了一声,果然不见那人有什么反应。
“没用的。”
将离把玩着手里的白玉笛,“你根本就叫不应他。”
“白玉笛借我。”
眼前人一顿的功夫,她已经将白玉笛顺了过来。
轻轻放至唇边,一瞬间笛声飞扬,在一大片迷雾林中蔓延开来。
而那层层迷雾之后。
万千言同柳丝丝僵持着,身侧有无数白绫围绕着,令人寸步难行。
“万千言,你有什么资格恨我?”
柳丝丝笑着,拽紧了手中的白绫,“你当初喜欢的不过就是我这张脸,若我是个丑八怪,又或是相貌平平,你和你爹根本就不会多看我一眼,是不是?”
万千言没有说话。
眼神涣散,如同木偶一般站着。
柳丝丝缓缓走上前,用自己完好的那只手抚上他的面容,“少楼主,你一定不记得我这个普普通通的侍女跪着求你是什么样子了,我那时候才十六岁啊,却要被老楼主当做娼妓一般糟蹋。可笑的是,我后来不过就是换了一张好看些的脸,你和你那个死鬼爹,就爱我爱的神魂颠倒,多可笑?”
“你那么恨我,可你有什么资格恨我?”
柳丝丝拔出匕首,一把扎向他的心口。
笛声在周身围绕着,分不清是从何处而来。
万千言却忽然闭上了双眸,将柳丝丝的手一折,匕首的尖端送进了她的心口。
鲜血顺着手掌不断的滴落在地。
“你……”
柳丝丝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我年少时做过一场极美的梦,遇见过如同仙子一般的人,她曾在若水河畔为我唱过一曲如梦令,可她死在了十多年前。”
万千言缓缓说着,拔出了插在柳丝丝心口的匕首。
如同对着一个好不相干的陌生人一般。
“死在了十多年前……”
柳丝丝笑着笑着笑出眼泪,却终究没能在说什么,轰然倒在了地上。
万千言手里的匕首“咣当”落在地上,转身,折扇轻摇。
翩翩公子,一派风流雅致。
却红了双眸。
“话痨。”
陈云诺轻唤了一声。
那人朝她笑笑,“眼睛怎么红成这样?”
陈云诺嘴角抽了抽,“说的你不红似得。”
万千言很是自然的接话道:“今夜风有些大,你该不是找不到你家顾公子急哭了吧?”
她挺想怼这厮的。
好在忍住了。
倒是将离道:“有长进啊,连美人关都过了。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美人。”
他一拂袖,柳丝丝那张绝色美人的脸瞬间变得血肉模样。
陈云诺别过头。
将离嗤笑了一声,索性将那人的尸身全部化成了血水。
她一阵酸水涌上来,不由得扶着万千言的肩膀,干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