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万物为铜

赵素衣离开旅舍,骑马离开博安县城。他之前为了摸清麻黄的来源,到药铺里当了几天学徒。这里的麻黄分为两种,一种产自药田,来路比较正规且质地上乘。

另一种则是“野麻黄”。很多村民不会用肥沃的土地专门种植麻黄,他们会在土地里种粮食,在家里的院子种麻黄。这种野麻黄的质量参差不齐,但胜在价格便宜,不少药商拿来以次充好。

赵素衣已经打听清楚几个有“野麻黄”的村子,希望能发现线索。他按照地图,来到其中的一个村子。今日村中大集,街道两侧摆满了地摊,人头攒动,堵得路上驴马不住地刨蹄乱叫。

赵素衣看到有摊主在卖晒好的麻黄,牵马走过去。他不知道怎么样区分麻黄的好坏,觑着眼,伸手挑拣起来。

摊主是个中年汉子,他被这天气热得满头大汗,左手捏着把蒲扇不住地摇:“郎君,我这都是自家种的好货,比药田中的差不了多少。”

“差不了多少?”赵素衣抬头瞅了摊主一眼。他当了九年的太子,有几分唬人的架势在。摊主以为遇到了内行,陪笑:“只差了一些些。”

赵素衣又道:“你这里就这些东西了吗?我想要一大批货,质地上乘的那种。”

摊主小声道:“郎君能开什么价?”

赵素衣不知道行情,生怕自己开价高了摊主拉着他谈大生意。闭着嘴不说话,伸出了两根手指。

崔嫦说,如果遇见问题,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就给人家比个耶吧。

赵素衣给摊主比了个耶,希望他能自己领会价格。

摊主果然很有慧根,他露出难为情的神色:“郎君,你这一斤两钱的价格实在低了点。我们又不是专门弄药田的,你又想要好的,又还想便宜。不是我说,郎君这买卖,在我们村子里都难做。”

赵素衣想了想,瞎掰道:“不瞒您说。我家里是药商。前些日子对家用这个价进了一批货,抢走我家好几单生意。我阿爹被气得大病一场,我咽不下这口气,想找一找。您要是知道有什么地方大量出货,价格还合适的,就告诉告诉我吧。”

说着,摸出几枚铜板,放到了摊主眼前。

摊主不动声色收下了钱,对赵素衣招招手,让他附耳过来:“郎君如果真想开这个价拿货,我们村肯定不行。倒不如去王庄子碰运气,那边只要给钱,什么都卖。”

赵素衣问:“王庄子?我没听说那边种麻黄。”

“王庄子村穷,那里的人为了挣钱什么事都能干。他们从前不种麻黄,但是今年初,从外地来了个富商,包下王庄子很多地,要种药材。”摊主悄声说,“说是种草药,其实还是种麻黄。虽然王庄子的麻黄不对外卖,但只要郎君肯给当地人些小费,两钱一斤,这事儿没准能成。”

“多谢。”赵素衣牵着马离开这个麻黄摊,他早上没吃饭,买了两只糖烧饼路上充饥,一路向西,前往王庄子村。

王庄子村位置偏僻,它孤零零地被标注在地图的左上角,周遭围着一圈被画成锥子模样的山。

赵素衣翻过两座山,来到王庄子村。他一进村口,首先看到了成片的麻黄。翠色的草杆直挺挺地伸向天空,艳色的花恣肆地开着,一朵挨着一朵。

麻黄田中,有几个小孩子在给它们浇水。一人多高的草海淹过他们头顶,只露出模糊的身影。

赵素衣瞧着奇怪,走过去问:“你们家大人呢?”

几个孩子听到声音,转过身来。他们的肤色被太阳炙烤得黝黑,枯瘦的四肢如同竹节虫一般,从上衣和裤腿里钻出来,肉眼可见的饥饿与贫穷。

王庄子道路闭塞,很少有外人回到这里来。几个孩子看着赵素衣,眼中闪烁着好奇与防备的光。

赵素衣见他们不说话,笑了笑,语气放轻:“你们家大人呢?”

有个女孩子看赵素衣没有恶意,大着胆子走到他身前,小声说:“阿爹阿娘在家里,还没有睡醒。”

赵素衣更觉得奇怪,这家父母也是没心肝,大热天叫孩子顶着太阳出来干活,自己则在家睡大觉。他细细看了看这四个孩子的脸容,发现他们的长相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应该不是一家兄妹。

他又问:“那你们的父母呢?”

那三个孩子异口同声:“也都在家里,昨晚吃了药,还没起来。”

赵素衣意识到事情不对了:“药?什么药?”

女孩道:“一颗黑色的小药丸,阿爹阿娘每天都会找赵郎君买药。他们吃完就会变得很开心,第二天很晚再会起来。”

赵素衣猜测女孩口中的小药丸便是天仙丸:“赵郎君是谁?”

一个孩子道:“赵郎君他是个大善人,买下我们家里的地,雇我们种麻黄,每个月还给五十文钱。”

五十文钱不是一笔小数目,养活一个家绰绰有余。但这几个孩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让赵素衣起了疑心:“你们大人是不是用这笔钱,找赵郎君买药了?”

几个孩子没说话,默认了。

赵素衣冷笑。

这个赵郎君打得一手如意算盘,完完全全把王庄子村的村民当成卑贱的畜生使唤。天仙丸就是套在他们的身上的缰绳,药瘾就是无形的鞭子,时不时抽打着他们身体。

这些村民成为了这片土地的奴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一辈子浑浑噩噩,没有半分作为人的尊严。

而始作俑者,还被称为“大善人”。

赵素衣只觉“赵郎君”无比恶心,连带自己的名字都脏了。他看着几个孩子,记得自己还带了两个糖烧饼,拿出来递给他们。

几个孩子欢喜地接过烧饼分着吃了。

赵素衣还拿着一张裹烧饼用的纸,因为上头有油,他翘着手指,折出一只纸飞机。

这是崔嫦教他的。

赵素衣轻轻地把纸飞机扔出去,它借着风往前滑翔,落在了高高草尖。

四个小孩子没有见过纸飞机,觉得稀罕,跑着把它从麻黄草上取下,回头问:“哥哥,这是什么啊?居然还会飞呢。”

赵素衣微笑:“纸飞机。”

“纸飞机?”几四个孩子面面相觑,“飞机是什么?”

赵素衣回想崔嫦给他的解释:“是一种车,会飞的。”

他们低头瞧着纸飞机,想象不出会飞的车具体是什么样子。困惑了一会儿,也就不想了,互相扔着纸飞机玩。

赵素衣在麻黄田边站了一会儿,牵上马,决定到村子里去看看。

王庄子村贫困,无人修筑的土路坑坑洼洼,乱草丛生,两侧都是茅草顶的土坯房。

一个衣衫破烂的老乞丐趴在地上,他身前放着只豁着口的破瓷碗,脏污得辨不出原先的颜色。右手边则放着根碳黑的拐杖,它的姿态和老乞丐一样,瘦长的一条,骨节夸张地朝外凸。

老乞丐望见赵素衣,毫无神采的双眼瞬间放亮。他慌忙道:“郎君,郎君!你可怜可怜我,赏我几个铜板吧,一个也行...一个也行!”

赵素衣没说话,他弯下腰,将五枚铜板放到老乞丐的掌心里。老乞丐五指收拢,牢牢抓住了那几枚铜板,他千恩万谢,连连向赵素衣叩了五个响头。

赵素衣见乞丐年老,本想去扶他。谁知那老乞丐突然抓起身边拐杖,站起身往南边跑了。他一瘸一拐地,速度却快,灰白的脸上洋溢着喜气,恨不能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好事,扯着嗓子喊:“我有钱买药啦!”

赵素衣一个激灵,他回头想骑马去追,可那老乞丐早已拐入街角,不见踪影了。

他心里头空落落的,继续往前走。

“郎君!”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倚门叫赵素衣,“我瞧郎君面生,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赵素衣道:“我家是药商,听说这里有麻黄,想找人问问价。娘子知道那些麻黄田是谁家的吗?”

少女道:“郎君来错地方了,整个村子的麻黄都是赵大善人的,不向外卖。”她又对赵素衣笑笑,脸颊边漾起两个浅浅的酒窝,羞怯道,“虽然没有麻黄可以给郎君,但我还有其他的好东西想给郎君瞧。郎君生的好看,我只要你两个铜板。”

少女并未明说,但神态和动作已暴露她是一名暗门子。赵素衣摇摇头:“我家里人还在等我回去,便不打扰娘子。”

赵素衣向少女告辞,往回走了。

没多远,他又遇到了之前那位老乞丐。

老乞丐吃了那药,药性正浓,竟然当街发起痴来。一手挥舞着拐杖,一手举着只小瓷瓶,神态自得,全无方才的怯弱卑微。

老乞丐嘴里哼唱着一支无名小调,脸色酡红,如喝醉般步履踉跄。他眯着眼睛瞧赵素衣,似乎还记得他给了自己五枚铜板,绕着他走了两圈,乐道:“你很好,朕要封你做万户侯!”

老乞丐说完,哈哈大笑着,手舞足蹈地跑远了。

赵素衣没有说话,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继续牵着马往前。

很快,他回到了村口。

那四个孩子还在忙碌着给麻黄田浇水,赵素衣看到他们,才觉得松快些。他又见几个孩子侍弄麻黄的动作娴熟,心中一动,忽然问:“你们读过书、认识字吗?”

四个孩子齐齐抬头,眼中皆是茫然神色:“书没读过,也不认得字。”

赵素衣虽然满腹草包,但也知道人还是需要读些书的,起码要认字。他走过去,蹲下来捡起一块小石头:“我来教你们念几个简单字吧。”

其中一个男孩问:“哥哥,我们读书,赵大善人能多给我们钱吗?”

赵素衣没吃饭,一听到“赵大善人”这几个字胃里直犯恶心。他瞧着几个孩子天真的脸,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王庄子村的人们都生了病,他们习惯贫穷,却又不安于贫穷。想改变,却又囿于现状。这种矛盾的情绪随着麻黄的根系深深扎进这片贫瘠的土地,成为难以治愈的痼疾。

赵素衣希望小孩子都能认字,希望漂亮姑娘露出明媚开朗的笑容,希望须发皆白的老人能够颐养天年。

而不是现在这样,每个人像被圈养起来的家畜,在药物的作用下醉生梦死。毫无希望地活,稀里糊涂地死。

他决定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