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筠哼着小曲儿回到魏国公府,让小厮帮忙准备了热水,打算先洗个澡放松一下身体。他脱了衣服,才泡进澡盆,门外小厮便扯着嗓子喊:“三郎,东宫来人,说一定要见你!”
冯筠仔细回想自己最近几日的表现,感觉并没有惹到赵素衣,东宫的人应该不是来找茬的。他动作麻利地从澡盆跳出来,穿好衣服,赶到前厅。
冯筠看到仲兰,问他:“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见我?”
仲兰递给他一枚银制的短哨:“中郎将吹一下便知晓了。”
冯筠看那个短哨有几分眼熟,和赵素衣用来招呼二狗的铜哨造型一致。他心里有些了猜测,拿起短哨吹了下。
一只白色的海东青寻着短促哨声而来,它在屋中绕了两圈,立到房梁上,伸出头往下瞧。
仲兰道:“殿下说了,让我把阿呆带来,借给中郎将养一阵。平时喂禽鸟肉就行,它爱吃大雁。”
冯筠记得赵素衣说过,他有两只从小养大的海东青,另外一只应该就是眼前的“阿呆”。
冯筠没想到赵素衣会将阿呆送给自己,他心中无比欢喜,背起手绕着仲兰走了两圈。只可惜这个世界没有卖彩票的,不然定要买上五张,中个一千万助兴。
他不知道该怎么向赵素衣回礼,看到桌上有俩块才切好的西瓜,一股脑塞到仲兰手里:“天热,我送殿下两块西瓜解暑。好兄弟,帮我跟殿下说一声儿,等我整理整理仪容,一会去东宫向他当面致谢。”
仲兰一手举着块西瓜:“晓得了。中郎将,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奴婢就先回去了。”
“没事儿了,没事儿了。”冯筠美滋滋地送走仲兰,他回到前厅,抬头看向正在发呆的阿呆,眉开眼笑,伸手招呼它:“一库,玛玛哈哈!”
阿呆:“?”
冯筠自顾自地笑了几声,又摇头叹息,回到内宅继续洗澡。他把自己收拾干净,逮了几只家养的大白鹅当做谢礼,准备去找赵素衣。
冯筠拎着装鹅的笼子,来到魏国公府外的大街上。他还没走多远,就听见身后有人喊:“阿粥!”
冯筠回头,看到一位身着蓝衫的年轻人朝自己走来。这人他也认得,是表哥齐王赵瑜,老赵家的五郎。两人曾一同到平康坊听过几回小曲,感情尚可。
赵柳七个儿子,还在的只有齐王赵瑜、吴王赵琛,以及赵素衣。赵素衣的年纪最小,上头两个哥哥整整大了他十岁。
赵瑜一拍冯筠肩膀,神神秘秘道:
“陛下有密旨交给你,舅舅也不能知道的那种,我带你去个隐蔽地方详谈。”
他一听是密旨,顿时来了精神,跟随赵瑜前往一家胡姬酒肆。
单间内,两人喝了几杯小酒,谈了谈家常,逐渐熟络起来。
聊到正事,赵瑜尽量长话短说:“□□用来害人的小药丸,里头有一味要来自博安县。陛下要让我们去查一查。”
冯筠的直觉告诉他,这种事情不会少得了赵素衣,诧异道:“我们?”
“还有七郎,他现在已经出长安,奔着博安去了。”赵瑜道,“这次他不和我们一路,有其它事情要做。”
冯筠不解:“那我们做什么事情?”
“当靶子呗。”赵瑜撇着嘴说,“你知道草船借箭的故事吗?咱们俩现在就是那船上的小草人,马上就要被扎了。”
冯筠听赵瑜的话语里直冒酸气,忍不住笑了一下。
“笑什么笑?你都要霉到临头了阿粥!你别看七郎年纪小,他可奸滑得很。”赵瑜有些急了,“你知不知道,你要当太子了?”
冯筠正喝着茶解渴,听到这话,瞬间将茶水喷了自己满身。他起身往后退了几步,用手擦擦湿了的衣服:“我说表哥,你这话可不能乱讲。我老冯家对陛下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呐!”
“我的意思是,你要假装太子了。”赵瑜解释道,“博安县那边可窝藏着□□反贼,他们一听,嚯!太子要来了。皇帝的儿子自投罗网,这还不得干票大的?他们可不知道你是假的太子,定要想方设法地结果你的性命。”
冯筠只觉离谱,他特别想知道这狗主意是哪位小机灵鬼儿琢磨出来的。皇帝老儿还能同意,脑子也是不正常。
他连忙回绝:“陛下能换个人来演他儿子吗?就我这德行,鼻子里插俩大葱,也装不成象啊?”他又瞅瞅赵瑜,“表哥,你也是陛下的儿子,要不要暂时给自己提提地位?”
赵瑜拒绝道:“太子可是天底下第一倒霉的差事,我不干。”
彳亍口巴。
冯筠又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三天之后,你准备准备。”
“准备啥啊?”
赵瑜幸灾乐祸地一笑:“阿粥,要不怎么说你霉到临头了呢?七郎出了名的脾气臭,你这回演他,得演出神韵来。”
冯筠想象了一下自己模仿赵素衣的情景,顿时脚趾扣地,尴尬得身子都打了个寒颤,拎起装鹅的笼子就要回家:“不行,不行!表哥,这活儿我来不了,您跟陛下另请高明吧!”
赵瑜看热闹不嫌事大:“阿粥,陛下点名让你来。你不来可就是抗旨不遵,至少官降三级。我看你最近霉运当头,凑合干吧!”
他本来只是个挂名保安队长,再降三级,怕不是要成为荣誉扫地小伙。
冯筠为了钱途,无奈叹息,只好答应:“我会好好准备。”
他们两人商议好去博安县的事情,一前一后离开了酒肆。
赵素衣不在长安,冯筠也就回到魏国公府。为了更好地扮演角色,他认真回忆赵素衣平时进门的方式,先踹了大门一脚,高声道:“我回来了!”
冯昭刚好要出门应酬,父子俩正巧遇见。冯昭将冯筠的张狂模样全看在眼里,喝问道:“阿粥!你在做什么?门惹你了?”
冯筠的嚣张气焰瞬间矮了半分,干笑两声:“阿爹,我腿抽筋了。”
冯昭神情复杂地看着他:“阿粥,要不一会儿阿爹给你找个大夫来瞧瞧吧。”
“不用,不用。”冯筠只想拿刀劈出一条地缝给自己钻,“阿爹,我好得很!”
他话都没说完,一溜烟跑回了屋子。
冯筠吃一堑长一智,他躲着人,猫在自己的房间里头,对着镜子苦练了三天的“赵氏表情”。
到了出发的日子,赵瑜和冯筠乔装打扮。因为赵素衣瞳色太过特别,他们只能扣个斗笠挡脸,又带上七八个办扮成家丁的侍卫,出发前往博安县。
冯筠记得赵瑜和自己说过的话,朝廷里出了内鬼,得知“太子”奉旨微服出城,定会派人盯梢。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晚上住店时,会在门窗上系根挂有铃铛的红绳,防止刺客。
冯筠一路小心谨慎,终于在半个月后来到了博安县。在这段时间里,冯筠一直没有收到关于赵素衣的消息,心想,都要开团了,小赵这个打野怎么还不见踪影?自己一个六双鞋辅助,关键时刻也难顶。
他有些担心他。
冯筠和赵瑜赶到博安县时天色将黑,全城即将宵禁。他们找了家旅舍住下,打算明日再进行走访。
按照惯例,冯筠在睡前取出红绳,准备挂到门窗边。他一转身,忽然看到一道黑影印在了窗户纸上。
外面有人。
冯筠立刻警惕起来,他朝后退了几步,拿出刀:“外头的壮士,你晚上不睡觉,不困吗?”
那人回道:“壮士我不困。”
冯筠听到这个声音,心里一松,顿时笑了。他放下刀,故意问:“你是谁呀?”
那人也笑:“我呀,我叫冯筠。”
话音刚落,两扇窗户便被从外面推开。
赵素衣就在那巴掌宽的窗台上,姿态像一只猫踩着细细的椅背。他黑衣长靴,腰间佩着一把漂亮的刀。纵身跳入房中,皎皎的月光也随之进去,整间屋子霎时明亮起来。
冯筠跟他打招呼:“殿下。”
赵素衣纠正冯筠:“叫错了,现在你是殿下,我是冯筠。”
“行吧,冯筠。”冯筠对着赵素衣喊自己的名字,他拉出一把椅子,大摇大摆坐下,“你出来一圈,都找到了什么线索?”
赵素衣拿出一张地图给他:“博安县里时兴俗讲和百戏,这张地图上标注了城里大大小小的道观寺庙,一共三十七座”
俗讲,就是寺庙道观里,擅长说学逗唱的僧人道士用大白话给平民百姓讲仙家故事。大部分寺庙道观都会建戏场,定期表演各种戏法和杂技。
赵素衣继续说:“俗讲里表演次数最多的是女狐仙和书生。百戏表演次数最多的是傀儡戏,经常座无虚席。但就在你和五哥来博安的前五天,城中有七家道观,将俗讲内容换成了巩县洪灾。我去听了几场,那话说的,堪比始皇帝焚书坑儒的漏网之鱼。
“不过有一家道观,宣称请到了一位来自巩县的仙姑。她会从后天开始,向民众讲述洪水暴发时候的事情,我觉得像冲着我们来的。”
“对了,我还要跟你说一声。博安县盛产麻黄的地方我都去了,没有发现□□踪迹。我怀疑他们藏在什么偏远山沟中,明天我想出城去找一找。”
冯筠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和你一起去吧。”
赵素衣瞅着冯筠笑:“不行,殿下得留在城里。”
冯筠明白了,小赵这个打野是想让自己来吸引注意,然后趁人不备,直接偷家。
冯筠点点头,问:“没有别的事情了吧?”
“有。”赵素衣双手背后,去解蹀躞带的带扣。
冯筠满头雾水,慌得口不择言:“哎!小弟弟你怎么回事?说话就说话,解什么腰带?我是正经人,不会和你快活爽利。”
“快活爽利”是赵素衣写文时常用的词语,他一听这话,耳朵顿时红了,上去就踹冯筠:“你脑子里在想什么狗东西?这大晚上的我找不到住的地方,来你这凑合一宿。这床归我,你睡地上。”
冯筠提出异议:“我也想睡床。”
赵素衣思索片刻,问他:“你是谁?”
冯筠道:“我现在是赵素衣。”
“你从前是谁?”
“我从前是冯筠。”
“这就对了,我也是冯筠,你也是冯筠。那咱们俩就是一个人,我睡床上就等于你睡了,你睡地铺也等于我睡了,非常合理。”
冯筠指着赵素衣说:“你不是冯筠,冯筠说话不这么横!”
赵素衣哂笑:“呵,那太好了。我是赵素衣,太子殿下要睡床。冯筠,你老老实实打地铺吧。”
冯筠说不过他:“你不讲道理。”
赵素衣没搭理这茬,他把衣服一脱,被子一盖,躺床上就睡。
冯筠被气个半死,假模假样地打了个地铺,熄了灯烛。他扣弄会儿手指头,估算着赵素衣差不多梦会周公了,抱着被子枕头翻身上床。
他侧过头,悄悄去瞧赵素衣的反应。心里十分纳闷,其他穿书者走的剧情都是“我会重铸穿书者的荣光”,怎么到自己这里就拉胯成“不被踹下床就算成功”?
离谱。
赵素衣睡觉浅,冯筠一有动静就醒了。但也没说什么,身子往里面挪了挪,给冯筠让点地方。他竖起耳朵听冯筠的呼吸声,确认这人睡着之后,睁眼就打了冯筠一拳。然后又快速闭合双目,假装熟睡。
冯筠被赵素衣揍醒了,下意识里想反击。但瞧赵素衣睡得很沉,便以为他是在做梦打拳,也就作罢。
这时候,冯筠注意到了赵素衣的手腕,它被五色丝绳结成的长命缕松松地套着,在寂静的月光里格外好看。
鬼使神差地,冯筠伸手去摸那根长命缕的流苏。
软趴趴的。
他刹那间有些心慌,松开手,赶紧闭上眼睡了。
赵素衣感觉到了,也摸摸自己的长命缕,心说冯筠居然喜欢这种小玩意儿。
他决定哪天送他一个戴着玩。
一夜好眠。
天蒙蒙亮时,冯筠醒了过来。他本来打算早些起床,然后把被褥挪到地上,装作睡了一宿地铺的样子。
然而冯筠睁开眼睛,却发现赵素衣醒得比自己还早。他背对着他,坐在地上,用手指梳头发。
赵素衣的头发又长又密,一时半会儿绑不到一起。抓起左边的,右边那一缕又掉下去。他本来就是个没耐心的人,双手还被累得酸疼,动作越发暴躁起来,仿佛这些头发与他本人有什么深仇大恨。
赵素衣好不容易把头发梳起来,伸手一摸,却是个歪马尾。他顿时生气,用手把发带一扯,把它丢在地上,不梳了。
冯筠就在后面瞧着,想笑又不敢笑。他走下床,坐在赵素衣身后:“殿下,我来帮你吧。”
赵素衣回过头,冯筠这才看到他还叼着一把桃木梳子,急得脸颊都微红了。
他笑笑,伸手去拿赵素衣嘴里的梳子:“这又不是什么好吃的,你叼它做什么?它不比手好使?”
“哼。”赵素衣没说话。
冯筠早习惯他这副态度,擦干净梳子,给赵素衣梳头发。他这一梳子下去,忽然明白为什么赵素衣不用它了。
他的头发打了很多结,一时半会通不开,用梳子梳会疼。
冯筠想不明白,你说这赵大小姐有小洁癖吧,偏偏在某些方面不太讲究。你说他不修边幅吧,偏偏还有小洁癖。
稀奇。
冯老师耐着性子把赵素衣的头发一点点梳开,捡起被丢在地上的发带,帮他梳好。
赵素衣摸了摸他的辫子,没说冯托尼老师的手艺好,也没说不好。他站起身将窗户推开,转头告诉冯筠,“我走了。有空买只烧鸡,等我晚上回来吃。”
说完,他跳出窗外。
街上朝阳初升,晨光熹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