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在黎明停的。
洪水依旧翻涌,携着泥沙不停扑到堤上,企图再撞出一道裂口。但在天与地的交界处,明媚的光缓慢升起,像融化成水的金子,一层层漫到洪波里去。
一名护着沙袋的河工看见初升的太阳,他稍微抬起头,恍惚伸出裹满污泥的手,去抓身前的一缕光。
他感觉到了温暖,痴痴地露出笑容。
天晴了。
赵素衣耳边响起一阵欢呼声,他默默注视在晨曦里互相拥抱庆贺的人们,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依旧想哭。
他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冯筠自身后拍拍他的肩膀,他拿出一直带在身上的小玩具铜钱:“殿下,我把平安喜乐全部都给你吧。”
几枚铜钱排列在他手掌心,被暖烘烘的阳光一照,映出金属的光泽。
赵素衣只看了一眼,害怕冯筠发现自己想哭,忙转过脸:“这不是我给你的吗?你送回来,是几个意思?”
冯筠微笑:“殿下不用在意这些小小的细节,我只是想祝福殿下,让殿下快乐些。你看,我昨晚说太阳会升起,它今天就升起来了,那希望一定就在后面。”
赵素衣嘟哝:“你倒是乐观。”
冯筠见他心情有所好转,又灌了碗毒鸡汤,以毒攻毒:“这不是乐观,是事实。做人嘛,总得快快乐乐地往前看。”
赵素衣缓了缓神,抓过冯筠手里的那几枚铜钱:“你再说两句吉祥话让我听听。”
冯筠深思片刻,老实道:“我也不知道你爱听什么味儿的马屁,就提前祝你新年快乐吧。”
“我谢谢你。”赵素衣瞅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殿下,你又哪去?”冯筠追上去问。
“回县城干活。”赵素衣说的是实话,眼下洪水虽然褪去,但还有一系列的灾后措施需要做。譬如说统计各处受损房屋、安置灾民、调度各州府运送物资......都需要他这个洛州牧安排。
赵素衣留在巩县忙碌了一个多月,因为修葺民居的木材不够了,这才想起爹来。赵柳之前要在东都洛阳修建行宫,受暴雨的影响暂时停工。
赵素衣打起那批木料的主意。他展开信纸,先给赵柳报个平安,又询问他老人家的身体状况。然后委婉地表示,新房子不要盖了,木料省下来给巩县的居民。
赵素衣把写完的信件折好,装在一个又小又细的竹筒子里头。他打开窗子,拿出一枚铜哨向外面吹了声。
很快,一阵禽类扇动翅膀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白色的海东青飞入屋内,落到了窗户边。
冯筠看见海东青,发现它的个头比之前大了很多。他心里没点一三数,凑过去打招呼:“哟,这不是二狗吗?几天不见,怎么这么壮了?”
二狗不待见这个人,跳起来叼住了他的袖子,使劲扯着。冯筠不敢用力挣脱,怕把袖子弄断,扭头向赵素衣告状:“殿下,你管管你家二狗!”
“稀奇,二狗叼了大狗,啄死你算了。”赵素衣轻飘飘地扫了冯筠一眼,又唤,“二狗,过来。”
二狗能听明白部分人话,它这才松开冯筠,蹦跶着去找赵素衣。赵素衣把装有信件的小竹筒系在二狗腿上,摸摸它的头,轻声道:“去吧。”
二狗拍动翅膀,飞向湛蓝色的天空。
冯筠从窗户探出头,他心里好奇,问:“殿下,我头回见着海东青能当信鸽使的。”
“你不知道事儿还多着呢。”赵素衣道,“一般都海东青不能当信鸽使,但二狗不一样,它是我养大的。今年初春,辽东那边有个猎户,在山崖附近捡了窝幼雏。海东青是稀罕物,那边的官连忙就给送到了长安。因为太小了,我就拿肉糊喂着,最后活下来两只。等今年十月,就把它们放掉。”
冯筠不解:“放掉?”
赵素衣说:“它们也要回家的。秋天走,算算路程,差不多春天就能回到辽东。”
“挺好,”冯筠略感惆怅,叹口气,“我也想回家了。”
赵素衣不知道他是想回话本之外的家,还是话本之内的家。他琢磨了一会,道:“你要是想回魏国公府了,我可以让你休几天假。”
“算啦。”冯筠抬头望了一小会儿天空,转过身看着赵素衣,“我要是回家,就没人跟殿下你唠嗑了。吴县令他们满口的之乎者也,除了公事,殿下跟他们唠不到一块去。”
“哪个能跟你唠到一块去?”赵素衣扭过脸,“我难得好心,过了这个村,你可找不着这个店了。”
冯筠佯装诧异:“那我还是回去吧。”
赵素衣问:“什么时候走,现在吗?”
冯筠嘴角微微扬起:“下个月,跟殿下一起回家。”
赵素衣横他一眼,坐到桌案后面,拿出一本《千金方》来瞧。
冯筠怀疑赵素衣想给自己开瓢:“殿下,你怎么突然看起医书了?”
赵素衣一边翻书,一边回答:“你有毛病,我看看书里有没有治脑子的良方。”
冯筠想起什么,立马凑过去,从桌子上挑出一本《论语》放到赵素衣面前:“殿下看错书了。医书只能治疗身体,不能医人的精神。你得看这个。这个劲大,里头都是圣人总结出的绝妙道理,主治精神。”
赵素衣撇撇嘴,满脸写着不高兴:“中郎将,你还真是尽职尽责。”
冯筠道:“臣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时刻谨遵陛下嘱托,督促殿下在空闲时多读书、读好书。”
赵素衣只看了一个“子曰”,便打了两个哈欠。他懒得再读,丢开书本,拿起纸笔,起身往屋子外面走。
“殿下,你去哪?”冯筠跟上他。
“有个词叫纸上谈兵,学再多的圣人道理,不到外面去看看人间,那只能当个书呆子。”赵素衣推开门,阳光倾斜着照进屋子,给他蒙上一层耀眼而温暖的光晕。
“冯筠,跟我出去看看。”
他们从重建后的县衙出发,顺着之前被洪水淹没的街道往城东大堤的方向走。赵素衣将沿途看到的景象一一记录下来,忽然,有个小女孩朝他跑过来。
她手里拿了两枝木兰花,踮起脚尖,递给赵素衣和冯筠:“哥哥,送给你们。”
冯筠蹲下来,笑着看她:“你怎么会送花给我们?”
女孩也笑,她指指冯筠的铜鱼符:“我阿娘说了,凡是腰上戴着这个,还在街上写写画画的,都是好人。”
赵素衣收下女孩的花,温声道:“你有什么愿望吗?比如说家中是不是需要粮食,或者别的东西?”
女孩摇摇头,她嗫嚅着:“倒是有一个其它的愿望...哥哥,你能帮我到城东的河上放盏莲灯吗?我们这里有个说法,如果人淹死在水里,没有找到尸体,那么魂魄就没有办法去投胎。需要家人到人淹死的地方将魂魄喊回来,还要放一盏灯,以免看不着回家的路。我年纪太小了,我阿娘不让我去。”
冯筠问她:“你阿爹叫什么名字?”
“阿爹姓张,名讳是阿武。”女孩回答道,“我叫桃桃,张桃桃。”
“我记下了,”赵素衣答应了她,“我们正好要去大堤那边,帮你放一盏灯。”
女孩连声道谢,欢喜地回家去了。
赵素衣和冯筠继续往前,等他们来到城东大堤。发现吴恒也在这里,正和河工们商议着什么事情。他见到两人,拿起一份图纸,迎上前去。
“拜见殿下,中郎将。”吴恒指着手中图纸,认真道,“殿下请看,我们打断算重修河堤。在河岸旁边挖出河塘,等涨水时,河水会先流入塘中,不至于暴涨过快。然后,在大堤先前决口的位置,再开一道闸门,控制洪峰。”
赵素衣看着吴恒充满喜悦自信的脸容,忽然明白,为什么赵柳一定要让自己到人间瞧一瞧。
不是让他来单纯地来瞧民生疾苦,而是让他知道,这个话本故事中,生活着很多平凡而可爱的人。
他们值得被尊重。
吴恒讲完重修河堤的事情,停顿一下:“臣还有一件事,想请殿下帮忙。臣打算在河堤边立一座碑,给那些逝去的河工官军。殿下擅书,臣想请殿下题字。”
赵素衣正好带了纸笔,他想也没想,提笔就写:“刻这几个字吧。”
吴恒接过来一瞧,纸上写有八个字。笔画锋利,如竹姿态挺拔,如刀不可摧折。
“岂曰无名,山河颂声”
他郑重收好,弯腰拜谢。
两人告别了吴恒,来到河岸边。粼粼的水面上漂浮有很多盏莲花灯,不少百姓聚集在这里,口中呼唤着家人的名字。
冯筠和赵素衣买来一盏灯,替张桃桃点上。
“张阿武,回家去吧。”
而在这场灾难中死去的人,已然听不到这些呼唤声。他们已经随着大河奔腾向海,滚滚朝东,再也不会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