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夏,北方进入雨季。长安城的上空阴云密布,犹如一块用久了的脏抹布,湿漉漉地挂在天上。
将有一场大雨要下。
长安临山,前朝时曾爆发山洪,洪水自北冲入玄武门,淹死三千余众。这次水部提前加固河道堤坝,将部分百姓迁置在相对安全的地带。
这日傍晚,冯筠吃完饭,在东宫里头闲逛。他平时还能和钜鹿郡公家的郎君玩牌,但因为给乐户改籍贯这件事,牌友被老赵扫地出门。
小日子有些无聊了。
冯筠站在廊下打哈欠,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喊:“中郎将!”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陈国公家的小郎君朝自己跑过来,胸前里似乎揣着什么东西,用双手捂着。
陈小郎君是冯筠的狐朋狗友之一,他父亲陈国公原先是大街上的杂耍艺人,绝活脑门顶碗。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陈小郎君的额头天生长得宽,打小一副寿星模样。
他瞧了瞧周围,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掏出一册被捂得皱皱巴巴的话本,封面上写着《北游记续》。他悄声道:“枣庄先生的新作,我好不容易带进来的,这书可好看了。”
冯老师挺佩服赵素衣的,去趟祁县,居然还有时间编书交稿。这劲头用在学习上,不早考上一本了?他接过书,瞧瞧小赵太太又整了什么花活。一翻开,察觉到剧情变了。原先故事的开篇出现了三个反派,分别叫冯匀、冯竹、冯土。他们在短短的五百字里光速去世,令他印象深刻。
这段剧情删去,冯老师略感欣慰,算赵素衣有些良心,没把自己分成三等份告别人间。只是这孩子居然还有时间将故事大改,怕不是肝上长了个人,如果他也这么热爱学习,北大或许也能搏一搏。
他又看了几页,发现重写后的故事主角叫赵七,还是个刚正不阿的江湖大侠。
好家伙,敢情是赵素衣给自己写的同人文。
陈小郎君又说:“枣庄先生这回改了风格,不写那些香艳情节了。这书是连载,还有下册没出。”
冯筠心道:那肯定的,枣庄笑笑生再不讲男德,也不能开赵素衣的车。
冯筠好奇自己在赵素衣的同人文里会有什么戏份,不动声色地将书揣进怀里,对陈小郎君耳语,“有空一起去平康坊听曲,等出下册了记得帮我带本。”
陈小郎君欢喜应下,忽然他记起什么,恍然道:“光说书了,差点忘掉正事。中郎将,殿下让我给你带句话,他说他一会要出门,叫你别在东宫里看大门、逛大街,实在闲的没事就帮他抄几页《论语》。”
冯筠问:“殿下要去哪?”
陈小郎君瞅他:“中郎将你成天跟着殿下,你都不知道,我去哪里知道?”
天色渐晚,赵素衣带上一把雨伞、两坛酒、一卷自己写的话本,骑马离开皇城。他来到长安西郊,那边有片桃花林。
看管桃林是个为年逾花甲的老人,须发皆白。他坐在树底下,半眯着眼歇息。远远看见赵素衣过来,双手杵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想走过去帮他牵马,提醒道:“殿下,快下雨了,你今天不应该来。”
“刘翁,我都到了,你也不能让我回去吧。”赵素衣看他年纪大了,自己牵着马,把缰绳栓好。
刘翁从前负责给太丨祖皇帝牵马,赵柳考虑到他年纪大了,让他来看管这片桃花林。武烈皇后生前喜爱桃花,喜欢到这里游玩。她死后,赵柳依照她的模样,在此处立了一座石像。
赵素衣拿好伞和话本,拎上酒走了进去。他来到石像前,看到它脚下摆放了很多鲜花果品,应该是附近百姓拜祭所放。
赵素衣把东西轻轻撂下:“阿娘,我今天来看看你,跟你说说话,也许以后就来不了啦。”
那座石像颔首微笑,自然不会回答。
他自顾自地往下说:“也许现在,主角正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闷声发大财,等着给我这草包一记闷棍。我记得阿娘讲过,主角叫小月亮。”
赵素衣笑了笑,继续说,“阿娘说,我出生的前一晚,梦到了一轮满月。这么说我应该算是大月亮,大月亮肯定不比小月亮差的。嗯,我这么觉得。”
他将两坛酒启开,一坛浇在石像前,一坛抱着自己喝:“听阿爹说,阿娘很会喝酒。我今天带了剑南烧春,不知道阿娘喜欢不喜欢。
“我还写了册话本故事,自己给自己当主角。以后会把阿爹阿娘也写进去,大家一起快快乐乐的。”
赵素衣很快喝完了一坛酒,他酒量不好,又喝得急,酒劲瞬间冲到四肢百骸,竟是醉了。他把《北游记续》和一地鲜花果品放在一起,然后撑开伞,踩到石像的底座上,踮着脚将伞卡进石像的手里。
“要下大雨了,阿娘。”
他跳到地上,醉醺醺地离开桃林。骑上马,赶在宫门下钥之前返回东宫。
赵素衣脑子里一团浆糊,他模糊记得,往常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在写稿子。他想着想着,忽然想起来,还有一页手稿在冯筠那里。
东宫里面很多殿宇都空着,赵柳特别拨了一间阁子给冯筠住,好让他时刻盯着赵素衣读书。这间小阁子距离赵素衣住的地方不远。他思维断断续续,记起一出是一出,立马跑着去找姓冯的晦气。
冯筠正准备睡觉,听到外面敲门的动静,像是赵素衣折腾出来的。他从被窝里探出头,故意问:“您哪位?”
赵素衣脑子不清醒,立在门外喊:“我!衡阳郡王、陈王、洛州牧、幽州都督、左金吾卫大将军、皇太子赵素衣,叫你开门!”
冯筠心说赵素衣这一段报菜名,怕不是把从小到大的官职和头衔都报了个遍。他一边套衣服,一边逗他:“对不住,我这屋子忒小,容不下这么多人,您几位赶明儿再来吧!”
冯筠知道赵素衣不会善罢甘休,果不其然,下一瞬屋门就被从外踹开。赵素衣闯进屋子,也不说话,大步向里走。
冯筠闻到赵素衣身上一股子酒味,知道这是喝大了正犯浑,拦住他说:“殿下,你又不讲男德!这是我的房间,我没同意你怎么能进来?”
赵素衣这会脑子不好使,闻言还真的停下脚步。他扯过一块垫子,往地上一坐:“你今天不把稿子给我,我就不走了。”
原来是这个事情。
冯筠回身拿个枕头塞给赵素衣:“不走就不走了,您自己挑地方睡吧。”
赵素衣抱住枕头,一双眼睛直愣愣的望向冯筠:“我不稀罕你这破地方,赶紧把稿子给我。”
“噫,”冯筠看赵素衣现在这呆瓜样子,一二三四怕是都数不利索,似乎很好欺负。他瞬间大胆,走向书桌,拿起一页写有《大风车》歌词的纸张。
他把《大风车》递给赵素衣,佯装无奈:“殿下,东西我可还给你了,你现在回去睡觉吧。”
赵素衣低下头,认认真真瞅着手里的纸张。他不记得自己写过“大风车吱呀吱悠悠地转”这句话,但是耳熟,一时间想不起在哪听过。也不记得自己写过这么难看的字,四仰八叉犹如王八乱爬。
冯筠忙道:“我这屋灯太暗了,殿下可以等明天再看。”说时,赶紧伸手把纸张叠上,放到赵素衣掌心里。
赵素衣的反应比平时迟钝很多,整个人也稀里糊涂。他收好《大风车》的歌词,站起身似乎准备离开,但瞅了瞅外头,又一屁股坐下来。
宫中提倡节俭,许多地方都没有点灯。冯筠这里就属于“许多地方”之一。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最近还阴天,月光也照不到地上,四下里黑幽幽一片。
他自己不敢回去,叫人来接又太丢面子。
冯筠不知道这小醉鬼打算干什么,随口一问:“你不会是怕黑吧?”
赵素衣一个激灵,他抱住枕头,当即否认:“你瞧不起我?”
“瞧得起,瞧得起。”冯筠见赵素衣没有想走的意思,他双手揣进袖子里头,弓着腰,像个老农民那般席地而坐,“殿下,你困不困?”
“有点。”
冯筠明白,赵素衣嘴里的“有点”要当成“很困”来理解:“困了怎么不回去睡觉?”
“我...关你屁事。”
“行行行,关我屁事。”冯筠思索片刻,道,“殿下,你今天去哪了?居然醉成这样子”
赵素衣低下脑袋,揪枕头上面的小线头。他似乎没有听到冯筠在说什么,也不吭声。
冯筠清楚他这招叫装聋,又问:“你怎么回来的?”
赵素衣把扽出来的小线条扔到一边:“我骑马回来的。”
“那你可这是酒驾呀!”冯筠挺直腰板,一脸庄重地看着赵素衣,“殿下,你别歪着坐,坐正了。今天小冯老...先生课堂开课啦,要传授你两条道理。”
赵素衣想起之前赵柳拿藤条教他道理,下意识坐直身子:“小冯老先生请讲。”
这一声给冯筠逗乐了,他胆子也越发膨胀:“赵素衣,小赵,你小子给冯老师我听好了。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车技千般好,酒驾泪两行。记住了没有?”
赵素衣静默片刻,忽然把手里枕头甩到冯筠身上:“你占我便宜,我听出来了。”
冯筠抱住赵素衣扔过来的枕头,心说真不愧是他,都醉成这憨子模样了,居然还记得不让人占便宜。
他循循善诱:“殿下,名字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教给你的道理,记住了吗?”
赵素衣也把两只手相互揣进袖子:“记住了。”
冯筠打个哈欠:“记住了就好,时候不早了,您也赶紧回去睡觉吧。”
赵素衣摇摇头,他望着冯筠,忽然说:“要是哪天我死了,你会有什么反应?”
冯筠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赵素衣重复一遍:“我说,我哪天要是死了,你会有什么反应?”
冯筠一阵头大,不知道这人泡了酒的脑子又想起来什么事情。他琢磨着要不要把赵素衣送回去,却见他站起来,脱鞋上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个窄长的“春卷”。只有部分头发露在外面,像一蓬柔软茂盛的水草。
赵素衣的声音被捂在被子里,有些发闷:“我死了,你开始吧。”
冯筠嘴角一抽:“小祖宗,咱能整点阳间的活吗?”
赵素衣恹恹地说:“我现在死了,怎么整阳间的活?”
冯筠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里反驳,酝酿了会儿感情,走回去,坐在床边问:“小祖宗,我是走程序还是直接哭丧?”
赵素衣没回答。
他等待良久,猜测赵素衣是睡着了,试探着说:“赵素衣,小赵,我喊你一声臭弟弟,你敢答应吗?不答应我可掀你被子了。”
赵素衣还是没反应。
冯筠这才确定赵素衣是真的睡着,浑身松快下来。他怕赵素衣这样蒙着脑袋睡会透不过气,将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他半张脸来。
赵素衣侧着头,他发带松了,浅白色的一条,歪歪地搭在了略微泛红的耳朵旁边。冯筠伸手想给拨开,不经意摸到了他的头发。心里忽地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撩过去了,像春天的雨,又像春天的风。
冯筠慌着移开手,嘴巴里“啧”了一声:“这小赵同志,平时龇牙咧嘴的,睡相倒乖。”他转过身,从柜子里又抱出一套被褥,在床边打了个地铺。
冯筠重新锁好门,吹灭灯烛,钻进被窝里面闭眼休息。就在快要入眠的时候,他脑子里忽然产生了一个疑问:这里是我的地盘,我凭什么要睡地铺?
他腾地坐起来,把被子枕头一股脑丢到床上,躺到赵素衣身边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