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恶紫夺朱

赵素衣回到旅舍,吃过药之后早早歇下。没睡一会,就听到有人在敲窗户。他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身子不耐烦地往被子里一躲。仿佛这被子是什么铜墙铁壁,能防止任何形式的骚扰。

过了一会儿,敲击声越发急切。赵素衣不情不愿睁开眼,气得伸出右手锤了枕头几拳。他掀开被子,趿拉着鞋走到窗户边,瞧一瞧是哪个没眼力的东西,上赶着来找骂。

赵素衣推开窗户,张鸿那张稍显奸滑的脸出现便在眼前。他弯腰行礼,满面笑容:“殿下,关于这个玄灵教,臣问出了些要紧事情,需要禀告。还请殿下挪一挪,让臣进屋。”

赵素衣朝左迈了几步,看着张鸿手脚麻利地从窗户里爬入房间:“你怎么不从门进来?”

张鸿惭愧道:“殿下有所不知,做我们这一行的,最注重隐藏踪迹。平时爬窗户爬惯了,从正门走,不太习惯。”

赵素衣拎来两个板凳,和张鸿一人一只坐下,他开门见山,直接问:“你都查到了什么?”

“回禀殿下,”张鸿谈到案情敛起脸上笑容,肃声道,“这次抓到的子虚妖道,只是这个□□里头的一个小头目,负责发展教众。这妖道的办事效率太差,□□才派了钱四郎来督促。钱四郎上头还有几个大头目,里头有个人最离谱,自称陵炀王的儿子,大扯反旗。

“殿下,您也知道。陵炀王当年谋逆,妻与子连坐获罪,皆被诛杀,哪还有什么后人?还有,那妖道用来蛊惑人心的药丸,臣也叫人看了。有一味材料古怪,似乎产自北方的瀚海都护府。殿下身为瀚海副都护,虽然是个虚衔,也应该提防一些。”

说着,他一脸神秘,从身上摸出一册账本来:“之前看到殿下和中郎将从一家店铺中走出来,臣留了个心眼,派人去问了那掌柜的一些事情。施展了一点小小的手段,让他交出这本账册来。里面写了件事情,关于殿下的。”

赵素衣看都不用看,他清楚李春娘的账本上记了什么。

这件事和死去的王纯有关。

钜鹿郡公家的郎君,喜欢上平康坊如意楼中的一位弹月琴的小娘子,替她赎身。因为小娘子是乐户,需要改籍从良,户部当员外郎王纯是他远房亲戚,就想走个后门。

但王纯是个不通晓人情世故的愣子,这位“匠二代”才用祖传的手艺,说动赵素衣帮忙办成了这件事情。

张鸿在旁边搓手,露出难为情的神色:“陛下让臣到祁县,还有一个目的是找这册账本。若它记录属实,要将上头的贪官污吏一一查办,无论是谁。臣按照陛下吩咐办事,想问一问殿下,账本上写的是否属实?”

赵素衣犹豫片刻,下意识里不愿意让赵柳知道这破事。但这次关于案件的很多小细节,都和自己有关,实在太过巧合。

赵素衣回过神,低头看向身前的一束月光:“的确属实。”

张鸿起身陪笑:“有殿下这句话,臣办起事来放心许多。时间不早,便不打扰殿下。”

赵素衣见他要走,又说:“鸣玉坊的掌柜,你打算怎么处置?”

张鸿道:“此人涉及案情,暂时不能释放。有罪无罪,需要审问过后,经过陛下裁决。”

赵素衣沉默了一下:“别难为他。”

“臣晓得了。”张鸿向赵素衣告退,像条滑溜溜的泥鳅一样,顺着窗户钻出去。

赵素衣吃完药后,本来没那么难受了。张鸿来这么一遭,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往床上一趴,忽然记起自己出来这么多天,一封平安信也没给阿爹写过。

他犹豫着要不要现在给阿爹报个平安,但转念又想,反正都要回去被他老人家胖揍,还写什么鬼信。琢磨琢磨该怎么交代,少挨两句骂才是正经事。

赵素衣半天也没研究出个主意,与枕头上绣的金鱼大眼瞪小眼。他烦得又锤枕头几拳,索性把被子蒙在头上睡了。

四天后,赵素衣和冯筠回到了长安。他本来计划用半个月到祁县理清案情,没想到李景那么好骗,竟节约不少时间。冯筠白捡几天假期,喜滋滋地回家去了。

赵素衣回到东宫换好衣裳,前往甘露殿去见赵柳。他刚一进门,先卖了个乖,老实地跪到地上,嘴里念:“臣赵素衣叩见陛下,陛下千秋万岁。”

“太子回来了?”赵柳慢腾腾地从座位站起来,他手上拿着一根粗长的藤条,走到赵素衣身边,语气不容置疑,“伸手!”

赵素衣怕疼,见着那根藤条,下意识往后挪了几下。但他没说话,还是伸出手去。

“啪”地一声,藤条重重落到他的手掌上,连同被擦到的手臂都被划出一道子血痕。

赵素衣一皱眉,闭紧了嘴巴,将闷哼声咽回肚子里。

赵柳在旁边瞪着他,沉声道:“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赵素衣点点头,缓了缓神才开口:“知道,我作为太子,不应该滥用职权,让户部的人做私事。”

赵柳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抬起手又将藤条重重抽下去:“还有,再说!”

这一下实在是疼,整个手掌都肿起来。赵素衣微微抬起头,去看怒不可遏的父亲。他不明白,除了僭越专权,究竟还犯了什么离谱的大错,竟然把亲爹气得像个心狠手辣的养父。

他想反正自己跪在这里,像个木鱼一样少不了挨敲,干脆豁出去了:“阿爹,你别打马虎眼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

说完,赵素衣把手抬高,脖子一缩,低下头咬紧牙关准备挨打。

赵柳瞅他一眼,冷冷道:“佛狸,你之所以能当上太子,不是你本人多么有本事。而是因为你的爷爷,他拎着一把杀猪刀,从渔阳一路打到长安,杀了那前朝昏君。归根结底,你的父亲只是杀猪匠的儿子,你也并非天潢贵胄。

“乐户改籍从良,需要走一些必要的流程。我不知道是谁给你的权力,不遵守法令,给人开后门。你今日敢指使户部改籍,待我百年之后,未尝不敢巧立名目,增加赋税,让天下百姓豢养你一个!我今天就要打你,打正你身上这根歪筋!你阿爹我小时候,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家里种的粮食,十成里九成要当税交。如果我现在不管你,你会慢慢变得和那些鱼肉乡里的大老爷没有区别。

“你阿娘曾说,天下应该是天下人的。我也希望你记得这句话,你并不比谁高贵。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情,必须想一想,你现在拥有的权力,究竟是谁给你的!虽然这个世界只是一出话本故事,可天下万民,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有感情有脾气的人。一但你违背了大家的意愿,他们有资格收回你的权力,就像你爷爷那样,打到这甘露殿来。”

说着,他又一记藤条打下去:“你是太子,带头乱纪专权。即刻免去瀚海副都护一职,再减五百封户,以示惩戒。阿爹今天教你的道理,记住了吗?”

赵素衣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额头上顷刻落下冷汗,颤着声音回答:“记住了。”

赵柳看儿子这副模样,不舍得再打。叹息一声,扔掉了藤条,走到甘露殿门口。他缓缓神,抬头望向初升的太阳,也不嫌脏,直接坐到了门槛上,语气平和:“佛狸,你过来,跟阿爹说说话。”

赵素衣见赵柳气消了,依言过去,低头看了看门槛,决定站着。

赵柳双手揣进袖子里:“你说有没有可能,主角就藏在邪丨教里头?”

“不太可能,”赵素衣把衣袖上挽,尽量不让它碰到被打伤的手,“话本里头的主角都是满身正气、刚正不阿,不会和这些下三滥搅和在一起。”

赵柳侧目去看赵素衣:“你这个小奸角怎么还给主角说起好话了?”

赵素衣笑道:“他如果能光明正大的把我撵下去,是他有本事。我这个小奸角技不如人,甘拜下风。不过我要是死了,阿爹可得为我报仇。要是实在报不了,您也别勉强,卷点值钱的东西赶快跑路。输给主角,不丢人。”

“满嘴胡说八道,我看你是有些瞧不起阿爹这个大奸角了。”赵柳悠然道,“朕是大燕的皇帝,朕就在这里。如果真有天命叫朕不得好死,那叫他尽管来杀。”

除了正式场合,他极少自称为“朕”,这话又说得自信,举手投足间显出了一种豁达自如。

赵素衣一时间想不到,这个主角得有多大的能耐,能把太子和皇帝全部给撸下去。他记得崔嫦提到过“金手指”这个词,是形容一个人厉害的离谱。主角怕不是连脚趾都是金的,抬腿能将天踹个窟窿。

“佛狸,”赵柳回头叫他,“你的手等会叫医官来瞧瞧,别耽误了。”

赵素衣“恩”了声,他看赵柳起身拍拍身后的土,好像是要出宫的模样,“阿爹,你去哪?”

赵素衣微笑道:“和一位故人家的小郎君叙旧,一会就回来。”他稍稍整理衣冠后,带上几位常侍前往推事院的新开狱。

他要去见钱四郎。

张鸿得到消息,早早在门口等候,将赵柳迎了进去。新开狱中几乎没有窗户,外面的光只能进来薄薄的一层,如同初春的雪,才落下来就化了个干净。

狭窄的走廊两侧挂着灯,灯罩上积着厚厚的灰,令灯光更显昏黄,无形中给人一种窒息地压迫。

张鸿走在前面为赵柳引路,打开关押钱四郎的牢门,侧过身请他进去。

钱四郎整个人都被捆在刑架,身上布满了鞭子抽打的痕迹。两只手姿势别扭地下垂,似乎是被扭断了。他喘息着抬起头,一双眼睛怨毒地盯着杀他全家的仇人,张嘴吐出泡口水。

张鸿怒道:“钱四,你大胆!”

赵柳无所谓地摆摆手,叹息一声:“真可怜。”

钱四郎嘲讽地笑:“我命都要没了,大胆便大胆了。赵柳!你这个人,虚伪恶心至极。残害忠良、逼杀兄长......”

“你这话说得不对。残害忠良...忠良是谁?你爹钱英吗?钱四郎,你当年才七岁,知道什么?你父亲骤然起兵进犯长安,做的是不忠不义的事情,这是事实。

“我和你爹也有几分交情,一想到他这个反贼活着将遭受千夫所指,实在不忍,赐他一个解脱罢了。而你不但不感激,还怪我心狠手辣,实在糊涂。”

他温和一笑,“还有,我当皇帝是要为天下百姓谋福祉的。我不当皇帝,怎么为天下百姓谋福祉?赵润能当太子,是他的本事。我能登基,只能证明我比他更适合守疆卫土、庇佑天下。你不能这样完全否定我,我会生气的。”

钱四郎被这一通狡辩呛得说不出话,脸色更白了几分:“什么天下百姓,满嘴狗屁!”

张鸿慌得一鞭子甩了过去,将钱四郎打得皮开肉绽。他拿起软木塞,作势要起堵他的嘴。

赵柳阻止了张鸿:“不用,让我再和他聊聊。平时听多了奉承的话,今日换换口味,倒也有趣。”

短短片刻,张鸿已是满头大汗,低顺回答:“是。”

赵柳接着又说:“钱四郎,我想知道你的同伙里面,有没有和‘小月亮’相关的人?只要你告诉我,我给你一个机会。”

“算了吧,陛下的机会,我不稀罕。”钱四郎呸了声,嘲讽地笑,“陛下,你注定不得好死!我钱家一百三十余冤魂,都在地府里头等着您呐!”

赵柳忽然笑了起来:“你这孩子,有些不知好歹了。我不得好死,那是以后的事情。但是现在,你要不得好死了...对了,你还想骂什么,全都说出来。你越气急败坏,越能说明我的成功,我瞧着越高兴。”

“你真恶心。”钱四郎嫌恶道。

“你这个模样,别说真的挺像你阿爹,都是一副蠢相。”赵柳不理会钱四郎的咒骂,叹息道,“你这辈子没投个好胎,遇上你爹这么个反贼。如果有机会,你可要跟阎王爷好好商量商量,争取下辈子找个机灵老实的好人家。”

说完,他转过身离开,背对着钱四郎挥了挥手。

张鸿赶紧跟上去:“陛下,微臣该死!这么久了,也没有从钱四郎嘴里问出重要的消息,还请陛下降罪!”

赵柳缓声安慰:“你不必看轻自己,事情做得很好了。钱四郎既然不想说,那就没必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不是还有几个同党吗?总会有软骨头。”

“那钱四郎如何处置?”

“我刚刚有些话说得有点重了。”赵柳想了想,“钱英和我也算旧友,钱四郎这么多年躲躲藏藏也不容易,还是饶他一命吧。只是他对我误解颇深,这么放了,怕是会到处造谣。”

他无奈道:“把他舌头拔了,打断四肢放到大街上。老天爷仁慈,一定会保佑他。如果发现有人和他交从过密,你明白的。”

“是。”张鸿抹了抹额头汗水,“陛下,还有那个李景,又该如何处置?”

“李景父母可怜,你找些证据,还他们一个清白,之后就把人释放回家吧...还有那个推死王纯的书生,十分可疑。”

赵柳顿了一下,“我听说,李春娘是你们推事院的人逼死的?”

张鸿战战兢兢,赶紧辩解:“臣派人调查李春娘底细不假,但她的确是自尽。”

“是吗?”赵柳嘴角上扬,“那她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张鸿没听懂这句话,陪着赵柳走到新开狱大门。

明媚的阳光落在了皇帝身上,他稍微眯起眼睛,吩咐在门口等待的常侍:“去叫魏国公,今天天气不错,我请他到上林打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