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片玉黄金

户部员外郎王纯死了。

王纯的官阶算不上太高,可他是钜鹿郡公王瀚的远房侄子,宰相门生。之后在东宫担任校书郎一职,去年初右迁为户部员外郎。

不折不扣的“太子党”。

赵素衣在第二天清早收到消息,王纯在平康坊如意楼因花魁娘子与一位书生起了争执,不慎从三楼坠下,颅骨碎裂而死。书生潜逃,花魁娘子也于昨晚在屋内悬梁自尽。

赵素衣印象中的王纯十分木讷老实,和小宫女说句话都会支支吾吾地犯结巴,怎么会和人争风吃醋?再说那花魁娘子,应算是一位证人,罪不至死,为何自尽。

赵素衣稍微一想,觉得这件事充满疑点。他换上一身素白衣裳,发带也改成同色。告诉仲兰:“你到崇文馆去和先生说,今日我头疼病犯了,改天再去上课。”

仲兰点头应下,他看赵素衣一副要出门的样子,问:“殿下去哪,可要备马?”

赵素衣整理好衣裳上面的细小褶皱,他本来打算去一趟大理寺,沉思片刻,又改口:“备车吧,去太极宫。我身体不舒服,要向阿爹告假。”

不多时,赵素衣来到甘露殿外。晨光之中,赵柳正挽着袖子,拿着瓢给菜圃里的小葱浇水,颇为悠哉。

赵柳看见赵素衣,心里清楚他是来做什么的,并不意外。他放下袖子,把瓢丢到水桶里,甩甩手,温声道:“佛狸,咱们到屋里说话。”

赵素衣跟在赵柳身后,注意到殿内没有一个宫人侍候,就连林总管也不在。他心下沉重几分,若只是因为一位员外郎的死,皇帝不至于屏退左右。此次案件,肯定涉及了别的事情。

赵素衣想不明白,王纯为人向来忠厚,他能蹚到什么浑水,居然连命都丢了?

他不由得深呼一口气,谨慎起来。

赵柳坐到桌边,从一摞奏疏中抽出一本递给赵素衣:“今早大理寺递上来的,你看看吧。”

赵素衣打开奏疏,上面写有大理寺对本次案件的调查结果。王纯的确是坠楼而亡,而那位自尽的花魁娘子,名叫李春娘,祁县人,祖辈都是玉匠。潜逃的书生是长安人,姓林,其尸首于今晨在永安渠发现,推测为昨夜丑时溺毙。

李春娘常与兄长用书信来往,兄长平时爱求神问佛,有些迷信。其内容大部分为李春娘劝导兄长不要过于相信鬼神之说。信纸左下角常出现戴帽兔子的图案。

另,李春娘父亲曾为陵炀王赵润伪造祥瑞,判处斩刑。

赵素衣看到这里,隐隐有些头疼。王纯的死的确牵扯到一件陈年大案,陵炀王赵润谋反。

太丨祖皇帝赵九膝下有三子一女,其中长子赵润才能出众,且最得偏爱,立国不久便被册封为太子。

祁县产玉,三十年前曾挖出过一块宝玉,玉上分别刻有“九”和“润”字,似是天然形成。祁县县令将它作为祥瑞进献长安,上奏称天子贤明,太子仁德。

次年春,太子亲信并州都督钱英于太原起兵,直逼长安。晋王赵柳率军迎击,钱英同其党羽及家眷共四百七十一人伏诛,搜出赵润与钱英谋逆书信二十余封。同年,祥瑞宝玉被证实系赵润买通玉匠伪造,祁县县令畏罪自杀。

后,赵润被赐死狱中。

甘露殿内门窗紧闭,赵柳和赵素衣父子两个都不说话。树木的影子在窗棂上乱动,但宫室中的时间仿佛成了一块冰,冻得发寒。

过了一会儿,赵柳微微抬起头,笑了笑,侧目看向赵素衣:“佛狸,你可看明白了什么?”

赵素衣仔细把这件事琢磨了一下,李春娘在长安住了很久,都没有被人发现她和赵润的关系。现在突然被当做线索送到官府面前,就是希望官府能顺藤摸瓜,一层一层查下去。

这是一种摆在台面上,请君入瓮的阳谋。

再看所涉及的官员,或多或少和东宫都有所关联。赵素衣察觉到一丝危险,他合上奏疏,将它还给赵柳:“有人想借王纯的死,翻陵炀王的旧案。”

赵柳看似随意地将奏疏往桌角一扔:“王纯和你有几分交情,你什么打算?”

赵素衣已有了想法,眼看着一盆子浑水被端到了自己面前,躲是躲不开了,倒不如把水盆接过来,揽下追查的事情。有了主动权,以后这水会怎么搅,能搅多浑,心里也有个底。

他一双眼瞅着赵柳:“阿爹,这件事能不能交给我?”

赵柳问:“你想怎么查?”

赵素衣道:“我想分成两路调查。大理寺在明,继续调查王纯的案子。而我到祁县去,查李春娘......”

赵柳听后没有说话,端起杯抿了口槐花茶。他似乎被烫到,皱眉道:“佛狸,你僭越了。”

赵素衣接过赵柳手中的茶杯,把它轻轻撂在桌面:“李春娘与家人常有书信往来。她身份特别,那些家人或是赵润余党,也未可知。这件事既然被掀出来,总要有人去查个明白。我是阿爹的儿子,阿爹若是信我,不妨交给我来做。”

赵柳轻声笑:“行吧,出去转转也好。记得多写信给阿爹,报个平安。”他又嘱咐赵素衣,“你把冯筠也带上,让他和你一起去。”

赵素衣想也没想,脱口道:“冯筠他呆头呆脑,我带他干什么?”

“不叫人三哥哥了?”赵柳瞥他一眼,“我告诉你,少学点下三滥的东西。身为储君,整日里偷鸡摸狗,像什么样子。”

赵素衣稍微低了头:“阿爹,我错了。”

赵柳道:“你也别总欺负冯筠,昨天他在晚宴上唱的歌叫《酒醉的蝴蝶》,这滑稽舞蹈你阿娘还教过我。冯筠和你阿娘是同乡,他们都从外面的世界来。”

他微微一笑,“你还记得吗?你阿娘曾经说,我们这个世界,是个名叫‘我吃大甜瓜’的女秀才写的话本故事。她讲咱们俩是这个故事里的奸角,专门和主角作对,下场不太好...可惜你阿娘只是随便翻了两页,连话本名字都不记得。

“冯筠人看着呆,可他从外面的世界来。说不定脑子会有超脱我们这个时代的奇思妙想,你需要他帮你。”

说着,赵柳起身从侧殿里取出一把唐横刀,扔给赵素衣:“前朝皇帝的珍藏,名为大夏。今天送给你了,拿去防身。”

他伸手接住赵柳抛过来的刀,露出笑容:“阿爹,如果真的有什么故事主角。我是燕国的太子,跟他对上,未必会输。”

“要是输了呢?”赵柳问他。

“大不了离开长安,我可以赚钱赡养阿爹的。”

赵柳看着赵素衣,语气温和:“去吧,一切小心,记得写信给阿爹。”

四月春时,冯筠在家里睡了个懒觉。他刚起床,就听到家仆来报:“三郎,宫中方才遣人过来,说太子殿下旧疾复发,身体不适,叫您这半个月都不用去东宫了。”

冯筠这个打工人得知自己突然放假,顿时心花怒放,甚至想在院子里再跳一遍《酒醉的蝴蝶》。他喜滋滋地打算出门,计划和老父亲、好哥哥一起到芙蓉园踏青。不知怎么回事,忽然记起赵素衣那天哭的样子。

王纯的事情他也听说了,皇帝命刑部协同大理寺彻查。东宫在这个敏感的时间段称病,无论是真病还假病,赵素衣心里头肯定都是不太舒服的。

冯筠思来想去,决定去看看赵素衣。

他回到房间,拿出冯昭从疏勒镇带回来的特色点心,选了几块口味偏甜的包好。他拎上点心,一只脚迈过门槛,这时候,小厮又来报:“三郎,外头有个算命的找你,说是你朋友,要见你一面。”

冯筠来到长安之后,认识了一群狐朋狗友。都是些纨绔子弟,里头也没有算命的。他心觉奇怪,将刀挂了在腰间,提着点心去见那算命的。

他一出门,却是愣住了。

只见赵素衣穿着身黑白相间的老旧道袍,头发用桃木簪束起。他左手拿着只被啃了一半的大白梨,右臂则虚虚挽着根长竹竿。竹竿顶挂有一片白幡,上书几个大字:

“紫云观赵天师,第二卦半价。”

冯筠猜想,赵素衣偷偷摸摸cos成这副模样来魏国公府,八成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告诉自己。

他好奇问:“赵天师,您今儿有何贵干?”

赵素衣端起架子:“快回去收拾行囊,跟为师出一趟远门。”

“啊?”冯筠纳闷,“我什么时候成你的弟子了?”

赵素衣有心要占他便宜:“从前不是,现在是了。师父这就赐你道号狗蛋,狗蛋真人,你还愣着作甚?”

冯筠的神情像吃了苍蝇:“你这道号忒难听,赵天师另请高明吧。”

他说完,迈起大步朝魏国公府大门走。

赵素衣对着冯筠的背影,大声喊:“喂!”

冯筠停下脚步,回过头,张嘴便道:“第一,我不叫喂,我叫冯筠。第二,我不是拽,是愤怒。”

赵素衣嘴里“嘁”了声,不屑道:“你叫冯筠就叫冯筠呗,小词还一套一套的。不和你闹了,过来,有要紧事要跟你说。”

冯筠清楚赵素衣不待见自己,这次装病外出,估计得了皇帝默许,有私活要派,没准和男女主的剧情有关。

他又回去:“赵天师等着,世贤真人这就来。”

这次赵素衣纳闷了:“世贤真人是谁?”

“隐秘办事,总得起个假名。”冯筠道,“以后我便叫洪世贤。”

“你这假名我好耳熟,”赵素衣回忆道,“我小时候,阿娘跟我讲过一则狗血睡前故事,里头好像有这么个人物,是个明明白白的负心汉。”

冯筠穿越过来,早憋了满肚子梗说不出口,难得碰见半个“知己”。他心中感谢崔嫦,顿时想和赵素衣从“品如的衣服”聊起。

可惜事业心阻止了他。

冯筠忍住想唠嗑的心,走到赵素衣身边,小声问:“是什么要紧事要办?”

赵素衣瞅了瞅两侧行人,解下一个包袱交给冯筠,压低声音:“跟我去趟祁县,具体原因这里不方便讲,路上我和你慢慢说...这次我们扮成算命看相的,掩人耳目。衣服都给你准备好了,等你换上我们就走。”

“哦,”冯筠神情略显迟疑,“万一真的有人找咱们算命呢?”

赵素衣一甩手里“第二卦半价”的招牌:“那就算呗,正好让你瞧瞧我赵天师的本事。”

冯筠突发奇想:“赵天师,你先给我算算呗?”

赵素衣温和一笑:“你算什么?”

冯筠老实回答:“财运。”

赵素衣侧过脸,用余光瞥他:“你这辈子都是穷光蛋,没那个发财的命。”

这话冯大财子不爱听,正要反驳。赵素衣一眼瞪过来,没好气道:“你要是再和我磨磨唧唧,说些没用的废话,不干正事,这个月的俸禄就别想要了。”

冯筠觉得,赵素衣就像是炖肉里头的姜。混在锅中看上去香香软软,用筷子夹起来一尝,那辛辣味简直冲得要死。

他赶紧回府对冯昭冯笙交代两句,换上道袍,收拾好东西之后,和赵素衣出发了。

祁县距离长安不远,五天之后,他们赶在大理寺和刑部之前抵达目的地,顺便买了只小黑驴子驮行礼。

祁县产玉,市集内多以和玉石相关的店铺为主,琳琅满目。赵素衣逛了一会儿,发现有家名为“鸣玉坊”的玉器店,它家牌匾的左下角刻有一只戴帽兔子的图案。

冯筠已从赵素衣嘴里了解到此次案情,戴帽兔子常出现在李春娘和家人的书信纸上,可能暗指了一个“冤”字。

按理来说,李春娘的家人应该收到她的死讯。这么重要的一条线索,居然大大咧咧地出现在街上。他觉得十分不妥,伸手扯住赵素衣的衣袖,小声嘀咕:“赵天师,我见此处妖气四溢,光天化日,怕有蹊跷。”

“你别扒拉我,”赵素衣皱眉,他躲开冯筠,低头把袖子整平,“管他龙潭虎穴,妖怪送上门来,怎能放过?我打算在附近摆个摊子,先探探虚实。等踩完点,晚上夜深人静时再来捉妖。我去前头看看,你等我消息。”

赵素衣拄着他的半价招牌,走到鸣玉坊对面的绸缎庄,向里探头:“请问,掌柜在吗?”

“小郎君什么事情?”绸缎庄掌柜停下手中珠算,抬起头看向赵素衣。

赵素衣面不改色,开口就是段瞎话:“我与师兄两人云游至此,见这处生意红火,便想在掌柜铺子门口摆个摊子,沾一沾人气。”

绸缎庄掌柜认真观察赵素衣一阵,看他衣衫破旧,鞋上挂满尘土,看着像居无定所、漂泊赶路的江湖人:“小郎君辛苦,敢问承的是父子海还是仁义海?点尖点腥?”

他用了“江湖春点”,俗称黑话。前半句问的是师承,父子海与仁义海指代祖传手艺和江湖师父。而在算卦相面的江湖艺人中,又粗分“尖”和“腥”,也就是“真”与“假”。敢摆尖盘的,手上都有几分真功夫。腥盘则相反,是纯粹的骗术。

赵素衣曾混迹长安城内下九流的地界,学了多门手艺,自然听得明白。他眼珠溜溜一转,露出些许狡黠,如同七月初藏在碧色阔叶里的小荷苞,只露出一点浅红的角。

赵素衣笑道:“辛苦!承的是仁义海。腥的半瓶晃,尖的不到家,粗通哑金竹金,入不了行家法眼。还请通融一二,借用宝地。”

在江湖艺人里头,看相占卜的算命先生被称作“金点”。“哑金”和“竹金”都属于腥门里头的骗术,区别是哑金属于连蒙带骗,竹金则完全是唬冤大头的活儿。

赵素衣这话的意思,明白告诉掌柜他没啥本事,借地来摆摊。看在同为江湖人的份上,等他行骗的时候不要来拆台。

绸缎庄掌柜思索片刻,应允了他。

此时,太阳逐渐升高,晨晖随着时间渐渐变浓,铺成一地灿烂春光。市集上行人也愈发多了,车水马龙正东风。

冯筠等了一会儿,看到赵素衣拿着招牌回来,他一指绸缎庄外空地:“行了,把摊子支上。这个位置正好能看到鸣玉坊。”

冯筠从毛驴背上的行李架里取出折叠的桌椅,和其它摆摊需要的物品。他才把小凳子支开,却见赵素衣一动不动,像个建监工头子一样盯着自己干活。

冯筠想着自己和赵素衣都是伪装道士,身份相等,就招呼他:“你过来搭把手。”

赵素衣在旁边悠然道:“我和那个掌柜说了,你是本道观的入门弟子,专职伺候我的。我现在身为你的主家,怎么能亲自动手?”

赵素衣鼓励似地拍拍他肩膀,又补了句,“做戏要做全套嘛,洪世贤,干活吧。”

冯筠心说这姓赵的小王八蛋好不要脸,从前在东宫,自己还是个有头有脸的中郎将。这一出来,居然成了他的低等下人。

冯筠出于大局考虑,只好把算卦摊子摆上。赵素衣悄声教了他几句蒙人的话,坐到摊位前,端正身姿,闭上了双眼。

冯筠立在赵素衣身侧,按照他的吩咐,朝街上众人朗声道:“诸位,某二人是紫云观的云游道士,路过贵宝地。我身边这位,乃是赵天师,年愈四十,保养得当,铁口神算。您觉得他算得好,就给些盘缠钱。觉得算得不好,您就当听个乐子。”

他说完,赵素衣慢慢睁开眼睛。他看到有一位斜挎竹篮的中年女子路过,伸手一指,抬头向冯筠递了个眼色。

冯筠忙道:“这位娘子,您与道门有缘,赵天师免费送您一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