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素衣向来浅眠,听到门轴响动,立刻就醒了。但他脑子还迷糊着,而窗外阳光温暖,烘得他四肢发懒,更不想睁眼动弹。
这一阵他实在是累。
赵柳打算编修前朝国史,以及本朝人物传记,属意东宫主持。东宫一众官员对此极为重视,每日寅时至东宫朝堂议事。
赵素衣明白阿爹是想给自己这块朽木镀金,而下属们也干劲十足,他只好也跟着早起,天不亮就出门。
等辰时用完早饭,接着到崇文馆。一整天的课业安排得满满当当。他想在课上偷着睡会,旁边却还有个姓冯的奸细,时刻准备告状。
晚上赵素衣总算松口气,他拿出偷藏的文稿,屏退左右,关好门,准备写一写话本。
赵素衣爱好编故事,经常在私下里写些话本,托假名送去书局刊印。他肚里墨水不多,写不出锦绣文章。但凭借一手直来直去的大白话和香艳情节,愣是写出了名气。
他通过西市的书局掌柜得知,《北游记》销量极佳,最好趁热打铁,再出本续作。
赵素衣构思好开篇剧情,才写了两段。便有内侍来报,说太极宫来人,奉了陛下口谕。他藏起手稿,出去迎接。只见林总管双手捧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对方看到他,便道:“陛下让奴婢交给七郎,说是太极宫的土特产,让七郎仔细收好。”
赵素衣以为他爹又送了好吃的来,兴致勃勃地掀开盖子,却见一大摞门下省递来的奏疏堆在里面。他大失所望,目露嫌弃神色,嘴角往下一歪,恨不得撇到地上。
他赶紧把盖子盖回去,摆手道:“拿走拿走。阿翁,你回去跟阿爹说,这些宝贝让他老人家自己收着吧,我不要。”
林总管陪笑:“七郎真是为难奴婢,陛下受了风寒,已经就寝。”
赵素衣心里老大的不情愿,还是收下这些“太极宫土特产”。他爹身体不舒服,批不来奏疏。不得已,只能暂时先放下手头创作,帮忙干活。
最近朝庭严查贪腐,整纲肃纪,奏疏内容大多与此相关。他批了半个多月,梦里都是御史台弹劾某某,大理寺又逮了几个贪官。
不过,赵素衣口头答应那书局掌柜,一个月之内交稿。眼看时间过去大半,却只写了个开头,五百字都不到。他担心违背约定,心里着急,于是熬夜赶稿。即便如此,进度还是差得太多。他打算白天趁冯筠盯得不紧的时候,偷偷写上几行。
这一日午后,赵素衣发现了机会。
他收到消息,大燕魏国公、辅国上将军冯昭班师回朝。大军行至京畿,将在傍晚抵达长安。赵柳特许冯笙与冯筠休假三天半,回家团聚。
赵素衣大喜,甚至想放两挂鞭炮庆祝。没了内鬼,他立马丢开圣人教诲,拿出藏起来的艳情文稿,创作起来。
清明过后,莺羽新绣。窗外一轮春日,将廊下枝叶的影子投在长长的桌案上。他倚靠在旁,被融融日光熏着,耳边徘徊有叶底传来的清脆鸟鸣声。惬意之中,竟有些乏了。
起初,赵素衣的字还算方正。但随着倦意上涌,笔下的字也跟他本人一样困散了架。
赵素衣潜意识里认为不能睡觉,伸手掐了大腿一下。他撑起眼皮来瞧自己写的东西,十行里头有八行不认识。唯一能读懂的,还是他半睡半醒间写的句梦话:“大理寺抓了中书令。”
中书令崔衡与武烈皇后同父异母,是赵素衣的舅舅,为人出了名的板正刚毅。赵素衣觉得这句梦话实在叛逆,耿直老舅见了准得背过气去,赶紧拿笔把它勾掉。
赵素衣强打精神,又勉强写了几段,只觉脑袋越来越重,脖子却软得像根面条,托不住它,一个劲儿往桌面磕。他闭了闭眼,不由自主地把笔一扔,睡了过去。
隐隐约约,赵素衣听到有人进来。那个人似乎怕吵醒他,脚步放得很轻。
他对这脚步声很熟悉,因着思绪昏沉,一时记不起是谁,猜想是仲兰。仲兰是个过分勤快的人,每天都将屋子打扫三遍,今日还欠一遍。
赵素衣想着想着,又开始犯迷糊,快睡着的时候。忽然察觉到那个人停在了桌案前,拿起了未完成的书稿。
他一个激灵,瞬间睁开眼睛。
只见本应休假在家的冯筠站在面前,手里拿着自己才写的艳情话本。
这么大一个把柄被发现,赵素衣顷刻急出满身冷汗,他来不及思考冯筠为什么在这里,一下从椅子上蹿起来,冲过去就要抢稿子,恼怒道:“冯筠!”
冯筠忙向后退两步,让赵素衣扑了个空。他还记得《北游记》的内容,瞧出手稿和《北游记》是相同的故事背景。再对比两者行文风格,心中猛然产生个大胆念头,试探道:“枣庄笑笑生?”
了不得,太太竟在我身边。
赵素衣写过不少三俗话本,冷不丁地被叫破笔名,顿时红了耳朵。他心里发虚,嘴上却不承认:“你叫谁?!”
冯筠清楚吵架得拿出气势,尤其是跟赵素衣。赵素衣行事咄咄逼人,此时越和他客气讲礼貌,他越把人当软柿子揉捏。
冯筠上次已被揉捏一回,不想再受他鸟气,直截了当:“叫你,枣庄笑笑生!”
赵素衣没瞧出冯筠是虚张声势,以为自己真被看穿。他在思考对策的同时,转而嘲讽:“冯筠,没想到你这浓眉大眼的,竟也拜读过我的著作。”
赵素衣用词自恋,但还是令冯筠感到窘迫,张口狡辩:“我是个读书人,多看点书...怎么了?”
赵素衣想了想,问冯筠:“你看完《尚书》了么?”
冯筠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老实回答:“没有。”
赵素衣又问:“《大戴礼记》呢?”
冯筠摇头:“也没有。”
赵素衣再问:“《史记》总看全了吧?”
冯筠回忆片刻:“没看全。”
赵素衣从头到脚打量冯筠,眼神如同在看一本摊开的幼稚小儿画册,鼻子做出嫌弃哼声:“我随便说了三本书,你这也没看过,那也没看过,算狗屁的读书人。文盲半个,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这三本书哪里随便了?你怎么不问我会不会写甲骨文呢......”冯筠才想辩解,以捍卫自己双一流大学优秀毕业生的尊严,忽而发觉不对。
问题的重点,根本不是自己读了多少书。而是赵素衣写黄文。
他不禁怀疑,女娲在捏人的时候,是不是拿竹签在赵素衣肺上戳了几个窟窿,让这人长出这么多歪心眼子。一招偷换概念,险些上当。
冯筠静下心,想起手里还拿着赵素衣未完成的三俗话本。这东西相当于对方的小辫子,现在被牢牢揪住了。他底气十足,自信道:“殿下,您的手稿还在臣这里。”
赵素衣眉毛一扬,哂笑了声。他安闲地靠住桌子,垂首摆弄长命缕的流苏穗,语气略显轻佻:“中郎将,你再仔细看看,手稿上是我的字迹吗?”
“蛤?”
冯筠见过赵素衣的字,甘露殿的匾额便是他题的,横竖撇捺都和柳叶刀一般,有种锐利的美感。他低下头凝视那份手稿,只见上面字形方正,蚕头燕尾,是标准的隶书。
完全不同的两种字体。
赵素衣见冯筠发愣,嘴角微微上挑,轻声道:“中郎将,你尽管去告。我有胆量在阿爹面前同你对质,你敢不敢?不过你可要想清楚,污蔑当朝太子是什么罪名。”
冯筠一阵头大,自己手握证据,竟转瞬间成了劣势方,简直离谱。他根本没有想到,赵素衣不仅人有两副面孔,写的字竟也有两副面孔,实在奸滑。
冯老师无比怀念从前单位里的好兄弟——教室摄像头。若它在场,定会叫这姓赵的小兔崽子原形毕露,屁都不敢放。
此时,他耳边回响起离开曲阳时,王氏对自己说的话:
“这次去长安,你不必怕东宫那个小魔头。早些年家里穷,陛下和你阿爹是同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拜把子兄弟,情谊深厚。小魔头要敢欺负你,你就欺负回去。”
她老人家果然有先见之明!
冯筠打定主意,不能惯着赵素衣的臭脾气,今日新账旧账一并算清。
他一眼扫见桌案上放有几枚印章,一个箭步闪过去。也不看那几枚印章是来做什么的,随便抓起两个小的就往书稿上盖。
赵素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才推开他:“你做什么?!”
冯筠豁出去了,喊道:“殿下,这文稿上面的印章可是你的,你赖不掉。如果殿下能好好读书,此事臣便不告知陛下。倘若殿下不服,臣愿意陪殿下到太极宫,请陛下明断!”
“我......”赵素衣忽然说不出话了。
之前他出宫游玩,发现街上题字的属隶书最吃香,一天能赚不少铜板。本着技多不压身,以后好吃饭的想法,他找到擅长书法的崔衡,跟着舅舅学了一阵。
很多人都知道赵素衣会隶书,赵柳甚至还看过他的字。只有冯筠初来乍到,对此毫不知情。
赵素衣装出有恃无恐、胜券在握的模样,其实心里慌得要死。他就是赌冯筠不敢告,从而骗回书稿。
没想到,失策了。
赵素衣不情不愿翻开书本,看了两行,便开始厌烦。他天生犟驴脾气,人生字典里从没有没有“认输”和“低头”两个词。他忍一时越想越气,揉揉眉心,余光却瞥见书稿的一角纸页,从冯筠袖子里漏了出来。
他又有了主意。
赵素衣稍稍低下头,一手扶额,双目微阖,蹙着眉轻哼:“中郎将,你过来些,我忽然有点难受。”
冯筠任职半个多月,听说了不少关于赵素衣的事情。太子先天不足,七岁时害过一场大病,险些没了命。自那时起落下病根,有时会头痛。他腕子上的长命缕是赵柳亲手编成,故意留出很长的流苏,图个吉利。
赵素衣声音小,冯筠没听太清楚,但看他样子,真的以为他不舒服,凑过去询问。
就在冯筠靠近的刹那,赵素衣趁他不备,左手攥住他的手臂,右手同时向他长袖里一掏。动作灵敏得像某种受惊了的小动物,猝然钻进洞里。
赵素衣一下把书稿抢了回来,心咚咚直跳。他也不废话,撒开冯筠,跟只兔子似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揣住东西就跑。
冯筠自知又上了这小鬼的当,不甘心,撒腿在后面追。他伸出手想拽赵素衣的衣领,可对方早有察觉,错身闪开。
赵素衣也憋了满肚子火,瞧见墙边的花瓶里插着俩鸡毛掸子。他还没想好抢走书稿后怎么应对冯筠,干脆不想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揍冯筠一顿再说。
他随手拎起一根鸡毛掸子,转身对着冯筠的头敲。
冯三郎生来痴呆,学文是学不会了。冯昭不愿意小儿子一辈子浑噩度过,便教了他许多武艺。这些招式路数冯老师不清楚,冯三郎却记得。他身体反应比脑子快,向侧边一躲,反手抽出花瓶里另一根鸡毛掸子,依葫芦画瓢,也去敲赵素衣脑袋。
赵素衣发觉冯筠的意图,抬手去挡,继而转守为攻,要梆冯筠。他记着冯筠从前是个痴呆,担心再给他敲成傻子,不敢用全力。这一犹豫,让冯筠再次躲开。
“殿下?”
这时候,有一道声音从殿外传来。方才赵素衣为了写稿,吩咐众人无事不得入内。他听出是仲兰在说话,忙道:“你等会再进来!”
冯筠见赵素衣分神,立刻扔了鸡毛掸子,扑过去抢到书稿。因为赵素衣抓得紧,冯筠一着急,手劲大了些,只听“嘶”一声响,书稿登时被撕成两半。
“冯筠!”
文稿中的大部分词句,都是他反复琢磨修改才写出来的,头发都熬掉了一大把。此时,再低头看的自己手里只剩一半的心血,忽然感到说不出的委屈和难过。
赵素衣从小爱哭,他见自己书稿毁了,又犯了这老毛病。鼻子抑制不住地泛酸,眼圈霎时间红了。
他脸皮薄,紧抿嘴巴,可惜脊椎挺得直,泪水却没什么骨气,当着始作俑者的面从眼眶中滚了出来。
冯筠傻了。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赵素衣刚刚还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现下居然哭了。惊诧之余,木讷道:“你......”
赵素衣更觉羞愤,他一抹脸上泪水,一把将冯筠推出去。
冯筠不小心撕了人家辛苦写的书,想回头道歉。眼前却一花,数张巴掌大小的纸片,像倾盆大雨般砸了满脸。
那两扇门如同赵素衣本人,带着十成十的怒气,向着门框来了记老拳。门框不堪重负,发出沉闷的痛呼,震得旁边的小兰花都颤了几颤。
冯筠望着面前紧闭的门,心里叹了口气,蹲下来去捡赵素衣扔在地上的另一半稿子,打算一会去找点浆糊,看看能不能粘好。
仲兰也听到了里头的动静,他不敢多问,杵在外头,对冯筠说:“中郎将,我可找到你了。”
冯筠问:“找我做什么?”
仲兰道:“之前林总管来找你,等了好久。因为陛下那头也需要人伺候,他离开时叫我转告你,魏国公今晚便到长安,陛下给了三日半的假,让你今日午后回家歇息,不用再来东宫了。”
冯筠闻言,十分后悔。
原来他吃完午饭后,和两位同僚躲在僻静地方,一起玩由武烈皇后这个穿越者前辈“发明”的纸牌游戏——“斗贪官”。
冯筠身为资深斗地主玩家,想给两个小辈露两手。但他运气不好,手没露成,钱先漏了。
他想回本,从只玩一把变成了只玩亿把。
要是没有贪玩,他早就到家,也不会惹出这些事情来。
冯筠又叹了口气,稿子碎片贴身收好。他走到侧殿的门边,轻敲两下:“殿下......”
赵素衣没吭声。
冯筠转身离开。他清楚赵素衣还在气头上,现在自己说什么都不会听。
他牵着马,走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