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听出来什么没有

被顾骄惦记着的楚寒,在入组第一天就被没收了手机。

还被没收了行李箱。

还被要求搬进了寺庙穿袈裟草鞋。

还剃了头发。

就,一个山间和尚该什么样儿,楚寒就是什么样儿。

刚到的那一整天,寺庙里的和尚领着他去撞钟,去井里打水,去佛前打坐,其余的,别说片场,连导演人都没见着。

等到第二天早上,楚寒还躺在床上睡着,导演就来了。

楚寒是提前做过功课的,《养老院》的导演是赵明,一个很老牌很厉害的导演。

赵明最开始是拍纪录片的,还是那种官方专业纪录片,一拍就是二三十年,可以说国内国内百分之八十的官方纪录片都经过他的手,前几年,可能是在这领域做到极致了,赵导觉得要挑战一下自我还是怎么,就转行拍电视剧了。

事实证明,这是不被人看好的决定也非常非常正确。

人如其名,拍纪录片就照明纪录片的未来,拍影视剧就照明影视剧的未来。

楚寒临时补了几个赵导的代表性作品片段,发现这位赵明赵导跟别的导演完全不一样,风格很具有独特性。

他拍过的电视剧里从来是用直白浅显的画面,没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该怎样就怎样,反而更加触动人心。

本人也是,在业内,赵明的试镜机会是最好拿的,因为他不被资本拿捏。

不过成功拿到机会的人也少,因为早年养成的拍摄习惯,他就特别喜欢拍那种长镜头,就一镜到底,对演员的要求特别高。

赵明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是骡子是马,行家遛一遛就知道。”

只是这到底怎么遛的,楚寒被遛完了也没弄明白。

他也不知道赵明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看他睡觉能看出什么门路,反正留着胡子的小老头儿见他醒过来,一句话也没说就把合同递过来——直接这么拍板定下了。

等楚寒坐床上签完字,手里头又拿到一份剧本,还是和尚的,还是三场戏,但翻翻就能看出来,内容跟他前边拿到的不太一样,是改过的。

再然后,等楚寒洗漱出门,发现山下的摄像器材什么的,都搭好了。

故事里,云美翠的娘在故事最初就死去了,所以这部分人物,都出现在云美翠的回忆里。

起因还是那个程老太太,她在养老院里想找第七个爱人,云美翠很震惊,问,人一辈子怎么可能爱上七个人呢?

程老太太也很震惊,说,天呐,人一辈子怎么可能只爱一个人呢。

云美翠就很不服气,说她娘就一辈子只爱一个人,说完就觉得不对,因为除了她早就撒手人寰的爹,还有这么个和尚。

但其实也不一定不对,毕竟她娘,也不一定爱她的死鬼爹。

【小翠每天散学都要坐在村门口的树下面等娘一起回家,她趴在石头上写写作业,再抬头数下树叶子,数到□□百片时她娘就扛着锄头回来了。

娘每次回家都先把饭洗了煮上,再就坐在门槛上就着还亮堂的天缝补衣物或者拣豆子,直到她嘴巴里轻轻说上这么一句话。

“那和尚要来了。”

夕阳贴近落霞山的时候,她就像反应过什么似得,总会这样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然后放下手头的事儿,拖着那不再轻巧的身子站起来,盛着锅里舀出来的第一碗饭走出去。

说来也准得很,她每次走到小翠能看得最远的地平线处,和尚也就从那密密匝匝的光线里探出影来了,活像太阳把第一丝光洒向大地时,隔壁阿婆家的公鸡就打鸣般准确。

小翠觉得很怪,她不知道为什么娘为什么要把那满满一碗饭倒进那个黑色光滑的钵子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娘从来看也不看那和尚,只含糊地点点头就回来,感觉像遵循着什么神秘的协定进行着什么仪式,又像有什么不得了的事催促着她,一秒钟都耽误不得。

可她回来了也只是改坐在豆大的烛火下面继续纳那一层又一层的鞋底,或收拾收拾针线络子筐子啥的给小翠喂饭。

小翠总觉得她娘转身的样子和面无表情的脸,像是河里暗流上面覆盖的薄薄水面。

这样奇怪又异常和谐的戏码每天都会上演,小翠咬着手指头吃吃地笑,心想,隔壁阿婆家的老公鸡都打了好些年的鸣啦。日子慢慢吞吞地往前走,小翠和她的娘也就给推搡着往前走,娘每天烧饭时还是会多舀一碗水进去,傍晚就拾缀干净手和脸坐在门槛上,等着给那个只来自己家化缘的和尚盛一大碗饭。

袈裟越发旧却仍整洁,面容衰老却仍悲慈,像点着的灯,或者树上的叶,小翠好多次偷偷地打量那和尚,农村尚鬼神佛陀,她对佛最初的印象,就源于那几十年如一日见到的和尚,不过打她从小孩子变成亭亭玉立的少女,都没上前去和那和尚搭句话过,那像只是自己娘的隐晦,这最亲最亲的闺女也是外人,要避讳些。】

编剧写出来的小传并不像普通剧本那样明确。

短短几段话里,就是两场戏,一个是年轻的和尚来化缘,第二个是年老的和尚来化缘。

剧本里楚寒也没有台词,所以只能从这近乎散文的片段里揣度和尚,揣度小翠的妈妈。

在楚寒的第一场戏里,他只需要从路的这一边,走到路的那一边,然后从云美翠尚且年轻的妈妈手里接过一碗饭。

听起来真的很简单,但拍得真的很艰难。

一个上午,仅走位,光线,脚步,还有扶着袈裟的动作,少说都重复了上百遍,排过几次后,一群人等到那夕阳落下的短短片刻,只NG两次,天色就晚了。

剧组里要求很高,一点点慢慢地拍,所以一整天下来什么也没拍出来。

等楚寒精疲力尽地坐在化妆间里,只想,答应顾骄三天就回去,怕是不太现实。

到了夜里,赵明还把被窝里的楚寒抓出来,场子就搭在寺外面,让他在旁边听戏。

赵明提醒他,说,“你下午的时候,表情太无情了,这是对的,但也不是对的,你是要无情,但你的无情正是因为有情。”

楚寒干巴巴地应:“...导演说得有道理。”

赵明:“...”

说的说不明白,听的听不明白,就只好让楚寒在寺庙的门里呆着,先看门外的演员演。

【她每天都和阿娘在一起。在一张桌上吃饭,一个炕上睡觉。爹早就死了,在她还不认得人的时候。

所以她应该是娘最最贴心的人,可再贴心,她也没见过年轻时的阿娘,那个藏在皱纹后隐约可见的少女。

娘的隐晦,是由外人说给她听的。

小翠的娘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淘得很,都说山里的孩子亲近山,她就是了,喜欢走崎岖的山路,喜欢绕去山顶的寺庙,这可能是馋嘴那种了半寺的杏子,来来去去就认识了那个和尚,对了,他那时应当还是个小沙弥。

那个寺,叫做清水寺。

小小的姑娘和小小的沙弥,被日子催得一天天长大,然后当沙弥成了远近闻名的高僧时,姑娘也要嫁人了。是小地方的人,就更是重情义,你家女儿许我家,一句话的功夫,亲上加亲,说大了,这可是父母之命。

而且...那是个和尚。

“你娘是天生的反骨头,自己结婚前夜往寺里头躲,那时山路多泥啊,又野得慌,常有人给喂了狼呢,小孩子胆子大,也不怕出事..”白发苍苍的老人眼神放空,皱着眉头似乎在想,顿了顿,接着说,“家里爹娘纠了人寻了大半夜的山,气势汹汹地去要人,得,结果那姑娘就在门外石头上边候着。”

“鞋子都泥透了,一身冰凉凉的水气儿,唉,却是连寺门怕都没有进去呢。”

她见着和尚了吗?那和尚说了什么吗?不知道,谁也不知道,那一晚上,谁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演的就是云美翠的妈妈结婚前在寺庙前的这场,等外面演员过了两遍场,赵明问:“听出来什么没有?”

楚寒:“...没有。”

他觉得自己听得可认真,就听外面的女演员在嚎,各种嚎,让他开门开门开开门,嚎得可大声了,非要说听出什么,就,有点像厉鬼索命。

赵明蹲在他旁边,很认真地说:“...没有就对了,我也什么都没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