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招招微微拧眉,停下了?本欲走向门口的脚步,她转过?身来:“我跟先生说过了?我的身份,是先生不相信而已。倒是先生,黑言二字一听便只是先生随意一取的诨号,先生到底是谁才会知道这么多隐秘呢?”
“……不过?一个下亭漂泊,高桥羁旅的无名俗人罢了?。”黑言目光紧紧直视着她,仿佛想到什么而隐含期待,话音也因此添上了?一分急促,“你叫什么名字?”
这黑言难不成真当她是他口中那位死了的人?裴招招挑了?挑眉:“裴招招。”
黑言目光灼灼:“可是其马蹻蹻,其音昭昭的昭昭?”
裴招招勾起一抹讥讽的微笑:“是招惹麻烦的招招。”
黑言皱起眉:“年方几何?”
“快满十?七。”
黑言有一瞬失望,仍不放弃道:“你确定这是你真正的年龄吗?”
他抿了抿嘴,又换了个说法:“你可曾失去过记忆?”
裴招招缓缓走向门口,头也不回道:“不曾,不论先生心里想的是什么人,我都不可能是那个人。因为我的记忆不曾缺失,过?去亦不曾认识先生。更何况听先生此意,我与那位姑娘年龄并不相同。”
她拉开嘎吱作响的陈旧木门,走了出去。
月光从房门流泻进来,空中似有烟尘在清晖中飞舞,黑言坐在原地看着裴招招的身影逐渐消失,他的脸上流露出一分失望的寂寥神色。
四肢百骸传来一阵隐隐酸胀而又麻木的感觉,他微微叹了口气,这毒他十?分清楚,既然入口便难免沾上些残留毒素于喉舌之内。
这些微毒素虽不致命,可若是置之不理便会慢慢扩散,他只能暗自用内力驱散毒素,便是想要追上裴招招也没法急在这一时。
一旦生出了对裴招招身份怀疑的念头,他便忍不住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结果。哪怕她句句话都在否认,他却不愿意轻易放弃这份希望。
黑言垂头凝视地面,半晌低低笑出了声,喃喃自语道:“也罢,我便去找陈康时亲自确认你的身份。”
裴招招走在深夜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街道两旁的房屋皆是黑黢黢一片,唯有月光清晖能为她指指路。
她攥紧了?手指,面无表情地朝前走去。
不知为何,也不记得从何时起,她便不习惯于在黑暗中视物。
晴朗的夜晚,明亮的月光下,对于常人而言,夜里走路并不是一件难事。
可是对裴招招而言,幽暗环境下她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些事物的影子轮廓,若是再黑一点,她便与瞎子无异。
好在她没走多久,便听见十?三的声音:“小姐?”
十?三正站在这条街道与另一条巷子的交叉口,见到她的身影,立刻跑了?过?来。
她关切地连珠似炮问道:“小姐,你没事吧?掳走你那个人,我后来想起来,他不是那个什么黑言先生吗?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会出现在你房里?”
“我不知道。”裴招招摇了?摇头,她只能从他的话里推论出,他应当十?分熟悉陈康时,而且他把?她当成的那个已逝之人,应该也与陈康时有所关系。
她想起她告知名字时,黑言似乎有些惊喜。
其音昭昭,昭昭,她默念着这个名字,到底是谁呢?
裴招招思忖着,突然想到她那位表姐和表妹名字中都有个“朝”。她不曾见过?她们,只在书信中见到过她们的名字,到底念“昭”还是“潮”的发音,她并不确定。可是朝月、朝露这两个名字,尤其是后者,按其意境似乎该念“昭”才是。
她瞳孔微缩,这么说来,裴招招、陈朝月、陈朝露,以及那个“昭昭”,这几个名字突然有了?一分异样的巧合。不过?也许是她过?分多疑了?,毕竟亲姐妹用同一个辈分字本就是理所应当,而她这个表亲也不过?是因缘巧合同音罢了?。
至于那位“昭昭”,着实有些摸不清头脑。
裴招招跟着十?三回到了客栈,听说燕王等人也四散出去找她了?,还有那两名官兵也去禀报太守府王二少了?。
倒是方小笙,考虑到她是个姑娘家,燕王他们便让她守在客栈里。见到裴招招回来,她便凑上来客套地关切了?两句。
为了尽量避免麻烦,裴招招只是让十?三请客栈的人去太守府通知一声。至于燕王他们,宣城这么大,他们应该也不至于犯傻,找不到人总会回来客栈的,到时候再让十三跟他们解释一番。
总不至于让她反过?来去大海捞针般一找找六个人吧?
自认为跟他们不过?点头之交,没必要做到那个程度的裴招招躺在床上,思绪纷杂,终是被疲惫打败而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王流锦这个不速之客便打扰了她的清梦。
迷迷糊糊之中,听见他在门外敲门的声音,十?三似乎开了?门正在与他交谈。
“我家小姐昨夜受了?惊,还未醒,公子还是改日再来吧。”十?三冷冰冰道,说完便又打算关上门。她虽听命于陈康时,却并不把?自己当成命如草芥的奴婢,更不觉得面对这些官家子弟就要有低人一等的自觉。
若说是燕王,她考虑到不想替自家老爷树敌而得罪他,况且再怎么说,燕王是二小姐未来夫婿,便也算是一家人,才会一开始尊敬他。况且接触几日后,发现这燕王身边麻烦贼多,十?三对他的态度已是截然大变了?。
燕王尚且在她这里也就是这个待遇,就更不必说眼前这从一开始就没有留下好印象的王流锦了。
王流锦的伸出脚挡在门缝里,阻挡住了?十?三关门的动作。
他摇摇折扇道:“我听闻早早姑娘昨日受了惊,心疼得差点整夜没睡着。特来请姑娘泛舟湖上,此时湖面上雾气蒸腾,恍如?人间仙境,若是再晚一点,朝阳完全升起来之后,雾气便会彻底消散了。姑娘若是见了?那般仙境,定会感觉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十?三不买他的帐,强忍着翻个白眼的冲动:“公子也是整夜未睡?巧了,我家小姐也是直到天光初亮才好不容易入睡,只是我家小姐身娇体弱,不似公子整夜未睡还能活蹦乱跳。公子若真是关心我家小姐,比起去游那劳什子的湖,还不如?让我家小姐好好休息休息。”
他笑着还欲说些什么,突然听见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似乎有好几个人正在上楼。
宗声青刚踏上二楼,一眼看到了十?三:“十?三姑娘,裴小姐回来了么?”
“裴小姐?不是余小姐么——”王流锦狐疑地转过?头,看见面前这四人,瞬间瞪大了?眼睛。
宗声青方才也是历经找了一夜之后情急之下的发问,毕竟十?三回来了,那么意味着裴招招也该找到了才对。他们整晚没睡,找遍了?宣州城大街小巷,眼珠里都泛着些红血丝,也忘记了王流锦要来拜访那茬了。
王流锦转过?来那一瞬间,他们心中也是暗道一声不好。
“你们竟然还活着?”王流锦经历过?片刻愣神与难以置信后,厉声吩咐旁边手下道:“拿下这几人!”
又来?
宗声青等人纷纷感到一种命运重复的荒谬感,上一次在定州也是在客栈走廊上,被杨炎彬认出来,然后要捉拿他们。这次在宣州,竟然如出一辙地重复了?一遍。
这么说来,宣州和定州多半是出于同样的利益想要杀了?他们,可是到底是为什么?他们这些被当成目标的靶子为何却偏偏不知是什么样的目的驱动着这些人一定要杀了?他们。
燕王等人正作出严阵以待的防备姿势,王流锦那几名手下冲到半路上却仿佛被人点了穴一般,直愣愣地倒在了地上。
正当他们惊疑不定时,一道戏谑的声音传来:
“王流锦,你胆子倒是挺大,竟然敢光明正大谋杀皇室子弟?”
循声望去,走廊对面的雕花木栏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青衣人影,他仿若无骨般依靠在柱子上,腿则屈起不成体统地摆放在木栏上,仿佛一点也不畏惧从二楼摔下去一般。
燕王等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瞬间认出他是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黑言先生来,面面相觑地互相递了?个眼神。
王流锦见他似乎站在燕王那边,一面思考着暂时脱身之计,一面皱着眉看向?他:“你是什么人?是你伤了我的手下?”
黑言掀起衣袍,从对面飞身过来,站在王流锦与燕王等人之间。
只见他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然后垂在了他们面前。
那是一枚小巧精致的环形玉珏,上面的花纹华丽繁复,一看便不是凡品。只是似乎拥有者怕丢般在上面系了?一根粗糙搓制而成的草绳,让这玉珏顿时显得明珠蒙尘、黯然失色。
燕王道:“你是陈相的人?”
“陈相?”王流锦惊呼一声,拧眉仔仔细细一看,那玉珏上繁复花纹拥抱之中,果真有一个无法令人忽视的“陈”字。太守府往来公文之中,他似乎确实看到过陈相所用的印记便是这种奇特而复杂的花纹。
王流锦不禁面色煞白,冷汗直流,他不禁心中暗暗咒骂起定州太守父子来。
分明几日前,定州传来消息说已经处理好了燕王等人,不必担心。宣州王家这边自然都以为燕王等人都已被他们灭口了,压根就没想到燕王他们还活蹦乱跳地活着。
王流锦不知道的是,杨家父子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燕王等人关在水牢里料想也插翅难飞,迟早是个死。况且那时候忙着准备杨炎彬与“陈朝月”的昏礼,自然不想那个关头沾染人命,自寻晦气。
只是宣州这边是他们合作伙伴,还是该及时通告一下消息,让他们放心,故而杨翰当天便派人传书一封递往宣州太守府。
只是没想到杨翰当夜便离奇惨死,等杨炎彬发现燕王等人也从水牢里不翼而飞之后,才想起来还是得提醒宣州王家一下。只是传书怕三言两语难以解释清楚,杨炎彬便借着源松郡这个中转站的位置以及花魁评选的活动,邀请王大少爷到春风得意楼相会,再细细将一切道来。
可偏偏事不遂人愿,杨炎彬与王大公子先后死于沈哭手中。两个知情人死了?,王流锦自然也就不知道燕王等人还活着了?。
他已经暴露了要对燕王等人不利,只要杀人灭口便是。可是陈相参与其中,不知他远在玉京是否已经知悉了?他们与定州的阴谋。若真如?此,即使杀了?燕王他们,陈相那边难以运作,只怕他会上奏圣听,届时等待他们王家的只怕是抄家流放。
况且面前这个男子还一身鬼魅招数,莫说要杀人灭口,便是王流锦此刻想要脱身离开,只怕也不容易。
黑言果然看穿了他的心思,朝燕王等人扬了扬下巴,慵懒道:“愣着做什么,把?他捆起来抬到你们马车上,若是放走他,他转眼就能去调救兵。我们带着他,就能顺顺利利离开宣州了?。”
王流锦看看他,又看看燕王,对灰暗前途丧气恐惧的同时,他也产生了?些许迷茫:这到底是什么人?陈相的手下竟然敢光明正大对燕王指手画脚,指使他做事?
作者有话要说:注:
1.出自庾信《哀江南赋》:“下亭漂泊,高桥羁旅。”
2.出自《诗经·鲁颂·泮水》:“其马蹻蹻,其音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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