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 18 章

天已大亮,本该热闹起来的定州城却仍是一片沉寂,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只有分成数个小队不断巡逻的官兵。一片凝滞无声中唯有沉重急促的脚步声与行走间盔甲摩擦发出的铮鸣声在定州的各个角落响起,如同鬼魅般阴魂不散,挥之不去。

官兵几乎不间断地巡查了一整夜,见这形势,越传越玄乎的流言蜚语在日出后不久便通过口口相传火速扩散。城中难见寻常人影,唯有飞短流长火速蔓延。街道两旁几乎家家户户紧闭门窗,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一身缟素、白衣执绋的出殡队伍走上通往南城门的主街道,走在最前面的一人打着灵幡,另一人捧着灵牌,各个皆是面色庄重肃穆,队伍中有妇女相互依偎搀扶着低声啜泣。

空空如也的街道更为这副景象增添了一分萧瑟寂寥之感。他们一路过来,偶有遇到巡逻官兵,只是这些官兵怕冲撞了逝者,并未上前盘查。

很快到了南城门口,城门口里里外外盘踞着好几十名官兵,城墙上也有一组弓箭兵随时待命。

走到城门跟前,队伍停了下来。自出殡队伍里走出一人,在空中洋洋洒洒撒起了钱纸,被全力抛向天际的黄白纸片漫天飞舞地在空中打着旋儿,慢吞吞地落到了城墙脚下。身后隐约可闻极力压抑的痛哭声。

但凡是经过栈桥和城门等地,当扬纸钱以告慰亡灵,是不容置喙的历来习俗,

那守城门的将领见他们情真意切,不似作假,便没把他们当回事,只想着赶紧送走。于是只是走马观花般例行公事地瞥了瞥每个人的脸,没发现这些人中有和自己要找的人对得上号的特征,便挥挥手让手下打开了城门。

出殡队伍便再度拉起柩车,往前出发,第一辆柩车缓缓走进城门下阴暗的隧道,紧跟着第二辆,马上又是第三辆,从这群将士面前驶过去。

“慢着!”那将领突然朗声道。

领头的孝子吓了一跳,止住了步伐,后面自然也就停了下来,面上皆是有些惊慌失措。

孝子一介文人,还是第一次干这事,心中本就惴惴不安,本为放行松了一口气,却又突然被叫住,还以为是露出了什么破绽被发现了,面上不禁带上几分惶恐与后悔。

那将领走了过来,本来还只是三分好奇,见了孝子那番仓皇神色心中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怀疑:“你家怎么一下子死了三口人?是住哪的?哪家人氏?”

那孝子紧张得支支吾吾,话语在出唇舌前便已经破碎不堪,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脑子里也乱糟糟的,混乱得完全想不起棺材里那位灰头土脸的姑娘教给自己的说辞。一时忧心于自己是否会被下狱,一时又悔恨自己猪油蒙了心,见钱眼开以致于即将使家族蒙羞。

披麻戴孝混在其中的方小笙暗道不好,从队伍中间走了出来,露出一副担忧的表情拉了拉那孝子的衣袖。

她脑海里回想裴招招所教的几种情况下的应急说辞,低头掩面做出一副啜泣状,凄凄惨惨道:“官爷,我们住在城西,姓张。这去世的三人,是我的祖父、祖母还有我的小弟。本来只是祖父突然得了一场怪异的风寒,在床上躺了两天便撒手人寰,没想到没过多久祖母也出现了一样的症状,又是两天之后便去世了,紧接着祖母最疼爱的小弟也……”

方小笙透过指缝,飞快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仿佛怕怪罪般赶紧低下了头,闷闷道:“我家请了郎中,郎中说多半是得了一种有传染性的急病,还问我家是否有谁曾和他们接触得比较密切。”

方小笙朝那孝子看了一眼,忧愁道:“要说密切那也只有我二叔了,也就是这位,祖父祖母还有小弟的尸身都是二叔收敛的,虽说为了等到阴阳先生择出来的吉日吉时下葬吉地,早已经过了两天不止。但是二叔还是怕他也沾惹上了那怪病,为此整个人也总是忧心忡忡,担惊受怕,就像是魇着了……”方小笙幽幽地叹了口气,露出几分痛心疾首的表情。

那将领及身后士兵在听到她提及会传染的怪病时,便下意识齐刷刷后退了一步,之前升起的怀疑转瞬间烟消云散,只想着这群送葬队伍赶紧离开。他捏着鼻子,挥挥手,示意他们赶紧走。

那孝子仍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几乎分不出神来感知外界,还愣愣傻傻在原地,一副忧心悔恨、恍恍惚惚的表情。一联想到方小笙方才的说辞,倒是让那群将士更加避之不及了。

方小笙担忧地挽着他:“二叔,咱们该上路了,耽误吉时就不好了,若是再招了煞咱家可怎么办啊?”她用身体挡着,用力地在孝子背后推了一把。

那孝子被推出去一个趔趄,勉强站稳,迷茫地回过头来,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瞬间大悲大喜,松了一口气,脸上却因为僵硬与后怕露出几分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狰狞扭曲表情:“是该上路了。”

他这一番表现倒真像个撞了邪的。那群将士也忍不住心里有些发毛。

他们再次拉动装载着灵柩的柩车,走出幽暗的城门隧道,日光均匀地洒落下来,这便是彻底出了定州城了,这群人的心中一块大石总算是落了地。

到了山脚下,他们在一个僻静的地方放下了三具棺椁,将其中一具打开,让项原钻了出来。顺势修整了一番棺椁中真正尸体的仪容衣角后,紧接着这群人抬着这唯一装有他们亲人尸体的灵柩沿着山路缓缓上行。

方小笙和项原赶紧解开了另外两具棺椁的绳子,几番助力下,将里面的人都拉了出来。

定州太守府内,杨炎彬正气急败坏地发着脾气:“什么?还没有找到?”

他焦急地在屋内踱步,捂着隐隐作痛的后脑勺气愤不已,冲着跪在地上的几名手下气急败坏地嚷道:“你们有什么用?这么多人,连几个人都抓不到!我爹怎么死的不清楚,昨夜火谁放的不清楚,昨天谁在院子里打晕了我你们还是不清楚?水牢里那些人跑了,本少爷的夫人也丢了!你们居然连这些人都找不到?”

这群手下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反驳。

杨炎彬越说越气,抄起桌上的花瓶往他们脚边砸去,突然间灵光一现,越说越笃定自己有道理:“水牢里那伙人怎么可能出来?肯定是有人接应了他们,而且多半就是这个人杀了我爹!门口那几个禀报时不是说了么,后面有四男二女打着我的幌子出去了,不正好是水牢里关着的四个加上我那夫人和她的丫鬟?这说明什么?这难道还不能说明,救了他们又杀了我爹的不就是府上内鬼吗?不然怎么可能毫无痕迹地进了府里,还能悄无声息地杀了我爹?我爹连反抗都没有,你们就不能放聪明点?赶紧去给我查!”

“是。”手下领了命,便要默默告退。

“慢着。”杨炎彬阴狠道,“这件事暗地里查,不要走漏了风声。逃走的那群人,除了不准伤害少夫人外,其他人全都给我杀了。若是不能把他们脑袋带回来,你们就提着你们自己的头来见我吧!”

“是。”手下接连告退。

杨炎彬朝一旁管家道:“备马!”

管家有些担忧道:“少爷,您不是头疼吗?还是休养两日吧,这些事让底下人去做就好了。”

“少废话,这些人全是一堆酒囊饭袋。”杨炎彬恶狠狠地骂了句。

他上马一路狂奔到南城门,燕王他们是要回京,自然该经此处,不然不知还得绕多少路。如今既然已撕破了脸皮,他必须在燕王他们入京之前拦截住杀了他们,不然等到燕王入了京等待他杨炎彬的结局可想而知。

城门将领得到消息,赶来迎接他,倨傲的表情瞬间变换,挤出一脸谄媚奉承的笑容,脸皮上瞬间浮现几道深深的沟壑:“少爷,您怎么亲自来了?”

杨炎彬骑在马上没有下来,居高临下地环顾四周,甚至都没有给他一个眼神地问道:“今日可有可疑人物出城?”

“属下谨遵您的指令,城门一直关闭。”将领拱手道,“只是有一行出殡队伍,属下给开了城门。里面所有人属下都仔细查看过了,并没有少爷要找的人。”

“出殡队伍?”杨炎彬一听,心中原本咯噔一下,暗骂该不会这蠢材放人出去了吧?又听见他说没见到相似的人,便稍稍放下了心,有些不耐烦道:“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就不必禀报了,我难不成还关心谁家死了爹娘不成?城门给我守得严严实实,有任何可疑的人都给我捆得严严实实押送过来。”

将领朗声殷勤道:“是!属下领命!”他的心里打着如意算盘,太守丧命在他们耳里已经不是秘密,这杨少爷虽然行事荒唐了些,但好歹是太守独子。若说定州太守在定州是土皇帝,那杨炎彬也算是个土太子,自己在他面前多露露脸表表功,说不定还能挣一个“从龙之功”,从此在这定州飞黄腾达一路高升呢?

和煦的阳光透过树林投下斑驳光影。他们已经在不断翻越山头间走了两个时辰。此时刚过正午,才总算是望见不远处山谷里出现了一座村庄。疏落有致的房屋顶上升起袅袅炊烟,如云流龙行般在苍翠山谷里缓缓往上蒸腾,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