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一片漆黑,马速过快,十三不敢点上蜡烛,怕一个不慎烛台歪倒将整个木质结构的马车点燃。外头的皎皎月光没法穿透车门悬着的帘幕,只能依稀透过车窗的纱幔投下一点隐隐约约的微弱光线。
马车的速度渐渐放缓,直到停了下来。十三朝前探出头,问道:“发生何事?”
驾车的一名侍卫道:“小姐不必担心,只是正常的喂料换掌。”
车帘很快被掀开,一个青年男子上了马车,他的语气有几分尴尬:“小姐见谅,我们怕若是王爷毒伤恶化,我略通岐黄之术,所以有我在旁照看会妥当一点。”
这辆马车本就有四匹马在前头拉着,车内更是能够轻松坐下五六个人,如今燕王占了唯一的小榻,裴招招和十三两个女子坐在边上占不了多少空间,故而这名男子坐下后也并不显得马车拥挤。
十三转念一想,便明白燕王的人显然是不放心自己和自家小姐,她不由得冷哼一声。
黑暗中宗声青不由得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好在这里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
裴招招透过他掀开车帘那会儿外头泻进来的月光,便已认出了是那名在山麓边相谈过的男子。她打了个哈欠,缓缓道:“大人自便便是。”
车里便陷入了寂静。宗声青僵硬地坐着,想开口打破这死寂的气氛,又不知该说什么,一下子想着找个话题不那么尴尬,一下子又纠结于裴招招是否已经困了并不想说话。
好在有人替他做出了选择——躺在塌上陷入昏迷的燕王突然发出了几声含混不清的闷哼与呓语。
糟糕!宗声青快步走到燕王身边,点燃了一支火折子,明明灭灭的火光之下,燕王依旧是一副青灰面色,眉头紧锁仿佛在隐忍什么巨大的痛苦,煞白的嘴唇不自然地微微抖动着。
宗声青一手执火折子,一手赶紧按住了燕王的脉搏,口中急促呼唤道:“王爷?王爷?”
燕王没有睁开眼睛,仍旧是方才那副隐忍痛苦的模样,嘴边逸出几声断断续续意义不明的低声呓语。
裴招招都看出来燕王意识并未清醒,宗声青自然心里也明白,只是难免关心则乱。他又将火折子移到燕王肩头伤口处,那里还保持着之前被他撕开的样子,伤口袒露在外。
之前还只是微微肿胀的浅浅划伤,如今肿的愈发厉害,几乎是之前的数倍大小,已然肿成了幼童拳头般大的一个鼓包。青紫色的硕大鼓包仿佛将皮肤快要撑开,被撑得几乎半透明的皮肤之下还透着微微的黄色,仿佛有脓毒在内。
马车内,不论是宗声青还是裴招招和十三,皆是瞠目结舌。仅是一道擦伤渗入的毒素,便能够在短短几个时辰内造成如此骇人的伤口,让人不禁想到若是一箭扎入胸膛该是怎样恐怖惊心的场景。
宗声青涩声道:“我竟从未听闻世上有如此凶险之毒!”
裴招招透过火光,将视线从燕王身上移开,飞快地投向了身边的十三,十三张着嘴一副惊讶不已的面色。裴招招收回了眼神,垂下目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偏偏祸不单行。马车突然失去控制般往前一个趔趄,一阵颠簸之后仿佛撞到了什么,以一个倾斜的姿势陡然停了下来。
宗声青混乱中先是看了一眼燕王,见他躺着不受影响,赶紧跳出了马车。只见马车车身斜倒在山壁上,缰绳尽头拉着的四匹马全都倒在地上,马腿上仿佛被暗器所伤,发出无力的嘶鸣。马上原本的侍卫也摔倒在地,显然是受了点伤。
马车倾斜成那样,自是不好继续待在里面,十三扶着裴招招钻出车来。
月光下,前方突然蹿出十多道鬼魅身影,与燕王部下缠斗起来。刀光剑影一时不绝于耳,本该寂静无声的荒郊野外之夜突然变得喧闹起来。
敌方的目标仿佛在前部,除了马车受损,马匹受伤外,竟是没有人针对队伍尾端马车里的人。宗声青隐约感到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他看向前方,心中担忧宋遥君项原他们,又没法撇下马车里昏迷不醒的王爷,心中焦虑不安。
他看向裴招招,认真道:“裴小姐,若是待会我们不敌,你们就偷偷跑吧,贼人目标是我们,应该不会对你们怎么样的。”
十三也拉住了她:“是啊,小姐,我们赶紧走吧,跟在燕王身边也太危险了一点,这拨人比傍晚那拨人数还要多!”
裴招招看向宗声青,一瞬间脑中闪过万千思虑。她在马车里没戴斗笠,方才情急之下也将斗笠忘在了马车里,月光下她都能看得见宗声青的脸,宗声青看向她却很自然,没有惊讶更没有陌生,仿佛不是第一次见到她的脸一样。
此时没空多想这些,她开口道:“大人能否告诉我,他们要的是谁的命?”
宗声青奇怪地看向她,仿佛不明白她为何要问这个问题,却还是道:“自然是王爷。”
裴招招又淡淡道:“可是王爷如今在哪?刺客又在哪?”
“王爷不就在这儿,刺客在——”宗声青皱眉道,突然一道灵光闪过,又恍然大悟道:“这两拨刺客背后是不同的人!”
十三疑惑地看向他,没明白他怎么得出的结论。
裴招招既没点头也没摇头,目光转向前方,道:“要我说,大人还不如趁着前方缠斗,大人的同僚们此刻苦苦拖着刺客,使刺客无法分心之际,带着王爷暂时避开。”
宗声青看向前方,已经有几个一路护卫燕王的侍卫倒下,不知是死是活。即便是上过战场,他仍是无法对这种场面无动于衷。宗声青咬了咬牙,转身钻进马车,将燕王背了出来。他背着燕王,借马车为掩护,转到后面走出一截路,顺着崎岖不平的山壁一侧爬了上去,山壁自然投下的阴影成了完美的天然伪装。
这处山壁不高,山石凸出来呈现一个倾斜的角度,爬上去并不费工夫。他爬上去,将燕王小心放在地上,又伸出手,将后面的裴招招拉了上来,十三在最后面也跟着上去了。
方才是官道,如今一爬上来便只能在杂草乱生中踏出一条小道来。
宗声青背着燕王走在最前面,机械般拨开两旁蹿升得极高的杂草,心中却焦虑地担忧起其他弟兄安危来。
他努力使自己保持冷静,便找寻话题:“裴小姐为何一眼就看出关键所在?”
他这话一出,自己便已感到不对,仿佛夹枪带棒怀疑她似的,他正不知如何补救,十三已敏感地察觉到话里的机锋,不悦道:“我家小姐好心相劝,你竟然怀疑她?”
“我……”宗声青不知如何回应,正欲说自己绝无此意,可脑海中突然闪过宋遥君与他说的那番话,若是此事陈相参与其中,她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她会不会也是其中一环呢?
宗声青感到呼吸一滞,喉咙干涩。
十三怒气冲冲道:“好啊!那你自己带着你们半死不活的王爷逃命吧!小姐,我们就跟他们就此别过分道扬镳吧!”她此时走在中间,拉着裴招招就欲换个方向。
裴招招捏了捏十三的手,面色不改道:“大人怀疑我,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如今王爷命在旦夕,到底我欠他人情,不忍看王爷命丧此地。若我有心害王爷,方才便不会跟大人说那番话了,除非——”
她的声音突然带了微弱笑意:“我是要将王爷引到无人之处,派人提前埋伏他。”
宗声青悚然一惊,几乎僵在原地,他不敢置信地回头,“你……”
裴招招笑意未变道:“难不成大人感觉到此地有埋伏吗?”
宗声青一愣,明白过来,松了一口气,他感觉不到附近有埋伏,所以裴招招方才所说不过是个假设。裴招招毫无内力,只是她的这名叫十三的侍女,宗声青不禁隐隐提起了戒心。
裴招招的视线隐晦地在他和十三之间飞快地打了个转,又道:“至于我为何那么快就看出这批杀手与上一批的明显不同之处,我想大人也已经心知肚明了。傍晚来的刺客,先是毒箭直奔王爷而来,说明他们知晓王爷特征,他们与王爷打斗时也一定发现王爷被箭所伤,换言之他们一定知道王爷中了毒。”
“下毒者必然清楚这毒的药性,如果我是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继续派人来追杀,而是换在你们的位置上思考。若是继续追杀,王爷命悬一线,你们定会忠心护主,拼死抵抗,背水一战时反而会消耗掉追杀方更多的力量。我会想,要杀的人中了毒,他们当务之急一定是去解毒,这毒之奇异,能解的医者必然在少数,而恰巧在这附近的也一定屈指可数。既然如此,我只要把能解毒的医者杀了或者劫走,不就能欣赏欲杀之而后快的人痛苦挣扎着赴死的场面了吗?”
裴招招说这话时眼神紧盯着十三,十三走在前面时不时转过头为她拨开身边杂草,无论是面色还是气息节奏都丝毫没变,仿佛没从她话中察觉到什么不对。裴招招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继续道:“第二批刺客,人数众多,他们的功夫却和前面四位狠毒致命的招数不一样,仿佛不像专业杀手。而且他们直奔队伍前面,反而对马车并未多加留意,说明他们和第一拨杀手并不互通消息,不然他们就会知道王爷伤势,就会猜到他肯定在马车里。可是他们只是在队伍前方缠斗,说明他们了解一些信息,可又不够全面。他们知道王爷出门不坐马车,而是骑马,而且习惯在最前方带队,但是他们却并不清楚到底哪一位是王爷,不然他们早就发现人群中没有王爷,也就必然会往后找了。”
宗声青不禁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又有些惊叹佩服。他方才即便是被她提醒了两句也没想到这么精细,可是他也不禁隐隐感到疑惑:为什么她一个久居北地的大家闺秀会懂这些呢?而且她显然……外表太有欺骗性,他隐隐感到,这名姿容远远胜过所谓第一美人陈朝月的少女,显然没那么简单。可是要他心存戒心提防她,他好像又有些难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