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被她这一喊,陡然惊醒,抿着唇把她推到了床的里侧,只有红得滴血的耳垂和卸下了力道生怕弄疼少女的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涌起伏。
裴招招低低笑了几声便钻进了被子里,还不忘最后再撩拨他一下:“夫君,将蜡烛吹了吧。”
瞬息间房间便陷入了一片黑暗,半晌后少年才浑身僵硬地躺在床的外侧。他闭目养神,只是鼻间总萦绕着少女身上独有的幽香,难以入眠。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五感锻炼得极为灵敏的少年听到客栈门被打开,又传来六个人的脚步声。这些脚步声都很轻盈,没有普通人拖着脚步的凝重感,显然都是练家子,他不禁警觉起来,将手放在即使睡觉时也挂在腰畔的剑上。
客栈隔音效果并不好,尤其是在内功深厚的一等高手面前更是形同无物。
少年可以清晰地听见那群人走进来与掌柜对话的声音。
掌柜本在灯下算账,见一群人推门而入,放下账本,站起身道:“几位可是要住店?若是住店倒还有几间空房,怕是要各位挤挤。若是打尖的话就恕不能招待了,本店已经打烊了。”
其中一年长者道:“今日可有从北方过来投宿于此的?”
“找人啊,这……”掌柜本欲搪塞而过,又见这群人无一不是彪形大汉,凶神恶煞,面露威胁之色,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推辞之词,只得道:“今日倒是有几波人打北边来,就是不知各位好汉要找什么样的人?”他在心里暗暗叫苦,这群人来者不善,只怕是寻仇而来。
“可曾见过一名不足弱冠的独行少年?”那人继续问道。
掌柜略一思索,回答道:“这……独行的少年郎没见过,倒是有一对年轻小夫妻在此投宿。”
那人皱眉:“小夫妻?男的那个可是穿着一身黑色单衫?”
掌柜点了点头。便见那年长者旁边一人道:“大哥,错不了,这个季节这么身打扮的应该没第二个了,定是二哥府上指认的杀手!”
掌柜闻言,心中的不祥预感被确认成了现实,暗自叫苦不迭。
年长者沉声道:“他住哪间房?”
掌柜伸出手指了指,一行人便上了楼,一脚踹开了房间,只是出乎意料的是,房间内空无一人,只有窗户大开,寒风从窗口灌入。
这群大汉面面相觑,年长者沉下了脸,道:“不好,定是他内力精深,方才已经听到我们说话了。”
客栈后院的马厩传来马匹的阵阵嘶鸣声,众人相视一看:“追!”
裴招招本也只是睡得迷迷糊糊,被少年从床上捞起,又打开窗户一跃而下时,便已经清醒得差不多了。
今日天气晴朗,无雨无雪,天边便挂着一枚弯弯的上弦月,点缀着明明灭灭的数颗星辰。
裴招招一脸疑惑地看着抱着自己的少年:“怎么了?”她想到了昨夜,不禁有些怀疑:“又有人掳走我,然后你把我抢回来了?”
少年抱着她纵身闪到了马厩,解开拴绳,翻身上马,把裴招招护在胸前,才抿着唇言简意赅道:“有人追。”
裴招招明白了,她有些好奇道:“你打不过追你的人?”
少年冷冷道:“打得过,但他们人多。”
少年停顿半晌,又补充道:“我怕你受伤。”
话一说出,他的耳朵已是发红滚烫,又隐隐有些后悔,觉得这话太过唐突直白,恨不能收回此话,于是又道:“客栈太过拥挤狭小,若是打斗起来难免殃及到你,不如引他们到开阔场所。”
第一次听到这个神秘少年认真地说这么长一句话,裴招招指尖颤了颤,她轻声道:“是你白日杀的那个人引来的么?”
少年并没有惊讶她知道自己杀了人,只是点头道:“他们是七兄弟,我杀了他们二哥。”
“也是因为悬赏?”裴招招想到了项无轻和血娘子,少年杀项无轻后分明说过是接了悬赏而来。
“嗯。”
裴招招又问道:“他们怎么会知道是你?”
少年淡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们府上的人见到我了。”
裴招招惊讶地回头望向他:“你没有杀他们?”
少年认真道:“我只杀我要杀的人。”
裴招招心下有些复杂,她怔怔道:“为什么?江湖上不是都说杀人灭口么?你一点都不怕他们上门寻仇么?”
少年道:“我杀人是我的事,他们要来寻仇是他们的事。这本就是再公平不过,至于他们能不能报得了仇,就各凭本事了。”
裴招招不禁有些惊讶和叹服于他的纯粹。
这马本是街头随意购买,自然比不上有备而来的良驹。没过多久,声势浩大的马蹄声便越来越近,直至将他们包围。
那年长者道:“就是你杀了我二弟?”
少年淡淡道:“不错。”
年长者又问:“我二弟与你有何恩怨?你为何要杀他?”
这行人中有一个大汉不满道:“大哥,跟他费这么多话作甚!直接杀了便是!”旁边人也纷纷附和。
年长者矍铄而锐利的眼神环视一圈,便不再有人出声。
少年淡淡道:“无冤无仇。只是他恰巧是我要杀的人。”
眼见这行人叫嚷着又要一拥而上,裴招招轻声笑道:“他不过是个接了悬赏而来的杀手,诸位要报仇不该找那挂出悬赏之人吗?”
年长者道:“此人我们自会找出来挫骨扬灰,只是这位乃是亲手杀害我们兄弟之人,岂能视而不见?不杀了他如何让我二弟九泉之后的冤魂得到安宁?”
裴招招抚掌轻笑道:“那我若是告诉你们,挂出悬赏的就是你们剩下的六兄弟中的一个呢?”
众人一惊,怀疑的目光四处传递。少年也不解地看着她。
其中一人很快反应过来,高声道:“大家别被这藏头藏尾的妖女骗了!她与这杀手是一伙的,定是为了离间我们好趁机逃走。”
“不错!我们怎么可能会对二哥起杀心!”
年长者一挥袖,喝道:“多说无益,动手!”
少年飞身下马,手中剑朝周围低低一挥,剑气便把这六人从受惊的马上挥落下来。
他们急速朝少年攻了过去,顿时剑光在月下闪成一片,唯有其中一人偷偷靠近马上的裴招招,一把将她抓了下来,将剑架在了手无缚鸡之力的裴招招脖子上。
少年几乎是瞬间就注意到了,一把踢飞脚边一块碎石,碎石自黑暗中无声击中抓着裴招招的那人,强力的内劲将那人一下撞出几丈远。看他倒地后,半天起不了身,显然是在毫无防备下受了极重的内伤。
裴招招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被人用剑架着脖子的滋味总归是不好受的。剑刃锋利,好在厚厚的狐裘隔着,到底是没有擦伤。
这几人显然不是少年的对手,不过几个回合,这五人便已倒成一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传来。
少年一副漠然的神情,看着那个被碎石击中后勉强挣扎着要起来的大汉,冷冷道:“我的剑下不留活人,你确定你还要找我寻仇么?”
这人本就不如其他兄弟光明磊落,不然也不会一上来就动了挟持女流之辈的念头,他摇了摇头,咬牙道:“技不如人,这么多兄弟尽折你手,我又怎会想不开送死呢?”
少年正欲擦拭剑身,听见裴招招冷冷道:“杀了他。”
迄今为止他听过的她的声音一直都是或娇美或清脆或调笑的,这还是第一次,她的声音阴冷幽深,藏着刺骨的凉意。
少年不禁一愣,有些诧异地看向她。
地上那人也一惊,继而有些着急道:“饶我一命!我必定不会再自找麻烦!绝不敢找二位报仇!”
裴招招的兜帽早在混乱中掀高了,好在天色黑暗,即使在月光下,也唯有五感极灵敏,能够夜视之人足以看清她的脸,她目光定定地看着少年,道:“杀了他,他心虚了。”
少年一时没有弄明白所谓“他心虚了”,可是受伤那人飞快从地上爬起,衣袖一挥,一把飞镖泛着幽冷的银光迎面而来,少年抬剑挡掉飞镖之后,那人又挟持了裴招招。
他将剑架在裴招招脖子上,狞笑道:“没想到你一个杀手,居然还带着个不会武功的拖油瓶。”
少年看着他,冷冷道:“你没有受伤?”
大汉道:“我早有防备,受伤不过是做出来的假象。你武功太高了,我本不想伤害你这小美人的。只是你这小美人,实在是眼力太尖了。”
他把剑往裴招招的脖子更进一步,警惕地看着少年,却质问裴招招道:“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裴招招道:“我说是你们中有人挂的悬赏之时,你最惊讶,可那是一份伪装出来的惊讶。你明明是来劫持我,就该对他有所防备,可是却轻而易举地受了重伤。你的兄弟全都死光之时,你更让我感觉不到你的仇恨。”
少年这下明白裴招招说的话了,他冷声道:“放开她,我可以放你走。”
大汉嗤笑道:“我一放开她,怕是马上就要成为你的剑下亡魂。”
裴招招伸出了手,她的手骨节分明,莹白如玉,胖一分瘦一分都会影响美感,这是一双无可挑剔的手。她的手拂过横在脖子上的剑,又拂过头顶,兜帽落在了肩后,一张秾艳绝美的脸彻底暴露在月光下,从大汉的角度正好能看见她的侧脸。
他不禁手一松,剑都差点没拿稳。
裴招招毫不在意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一般地侧过了身,她的眼神冰冷却又让人无端感觉仿佛有种意犹未尽的缠绵情意。大汉有些痴愣地看着她。
裴招招伸出食指,在黑衣少年瞪得发红的眼神中,抚在了大汉的嘴唇上。
裴招招歪着头展露了一个笑容,轻声哄道:“舔一舔。”大汉痴愣着竟真的舔了舔她的手指。
少年已是忍不住了,他的剑电光火石之间让大汉一招毙命,庞大的身躯骤然倒了下去。
少年只是看着裴招招,眼睛瞪得发红,咬牙道:“你做什么?”
裴招招收回了手指,有些嫌弃地看着上面晶莹的口水,又若有所思道:“可惜了。”
少年冷冷反问:“可惜什么?”
裴招招道:“你那一剑啊,可以不必出的。”
少年以为她是怪他杀了那人,又想到她那样对待那人,又是露脸又是舔手指的,感觉心头一阵无名火起,咬着牙一把夺过少女的手,取下马匹上挂着的水壶,就要给她冲洗干净。
少年握着她柔若无骨的手,冲洗了一番之后才发现,一丝淡淡的血液从少女的食指指腹流出,他愣了愣,甚至生气的情绪都稳定了一点:“你受伤了?”
裴招招道:“没什么大碍,不算什么伤,我自己弄的。”
少年执起她的手就要往嘴里塞,裴招招不禁吓了一跳,赶紧抽了回来:“你干嘛?”
少年认真又执着地看着她:“我给你消毒,我的涎水比他的好。”
裴招招不禁失笑,解释道:“我的血里有剧毒,你千万别想不开。”
他眼神一亮:“所以你方才是要杀他?”
裴招招抿了抿唇道:“对。”这还是来自血娘子的灵感呢,她以前可没想过让别人喝自己的血。
少年撕了块布条,给她包扎了在裴招招看来毫无包扎意义的伤口,然后又定定地看着她,认真道:“你到底是谁?”
裴招招垂眸,轻声道:“我叫裴招招,非衣裴,招之即来的招,你呢?”
“我叫沈哭。哭泣的哭。”
裴招招瞅瞅他,忍不住道:“这个名字还真不符合你的性格啊,你小时候经常哭吗?”
少年沈哭认真思索了一番,摇了摇头道:“自我记事起我就没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