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真名立下誓约,受制约所限,我是无法说谎的。”
收纳箱尚未封盖,最上面一本高中笔记很是眼熟。太宰治抽出时,纸页以书签为中心自然摊开。
伏黑惠不置可否,结印的手势微松,紧盯太宰治一举一动。
只见男人长腿一蹬,坐上他刚收拾好的书桌,笔记本封面‘虎杖悠仁’几个字正对上伏黑惠。
一道物理浮力计算题下方,是几行未写完的小字。
“物体所受浮力就是他排开的液体重力。所以投河一定要头下脚上,立刻窒息而亡,挣扎只会增添死前的痛苦。”
粉毛随着主人动作上下轻点,虎杖悠仁认真记着公式,一边写一边喃喃:“投河一定要头下脚上……”
突然反应过来,粉毛猛然一颤,笔尖划破纸面,悠仁无奈道:“太宰,不要在辅导的时候夹带私货!”
某无良特优生捧腹大笑:“没办法啦,说什么都会信的悠仁太可爱了。”
遭作弄的人静静凝望友人笑颜,半晌自己也跟着轻轻笑起来。
太宰治摩挲那行熟悉的字迹,当初笔尖划破的地方,不知何时新添了一句话。
‘投河一定要头下脚上。’
‘抓着你的脚也要将你拽出来。’
无数次给予我明日期待的你,却毅然决然奔赴自己的死亡。
太宰治合上笔记,接下来的话令伏黑惠心惊。
“你有非常有趣的术式,他的老师也是顶尖强者。但是你们只有两个人,而你们的敌人,是除你们之外的所有人。”
特意提起影法术,便已经道出了计划的关键。夜风吹进来时,伏黑惠后背生寒。他不敢想象,计划提前暴、露会有何种后果。
“你一直潜伏在暗处观察他!”
伏黑惠双手结印,咒力缓缓释放,地上的投影慢慢狰狞:“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你,仅凭观察便猜出计划?这怎么可能……”
“一切行为皆有轨迹,轨迹的终点便是目的。很抱歉,猜火车这种游戏我玩得还不赖。”太宰治放回笔记,道:“如果我有意阻止,就不会出现在你面前。而是……”食指指了指上方,暗示把控权力的上层。
“你们的计划很完善,但并不是万无一失。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时,呼唤我的真名吧。”骤然喧嚣的夜风中,太宰治侧身望来,半身冷在月色下,半身融入黑夜里。
“我虽诞生于某人黑暗的愿望,但这扭曲、自私、阴暗的力量,在关键时刻也许能派上用场。”
眼见太宰治身形渐虚,伏黑惠急声道:“为什么要帮我们!”
“……为了依然有虎杖悠仁存在的明天。”
太阳晒过的被子也好,苦茶也好,喜久福也好,电影也好,烟花庙会也好。可是如果没有虎杖悠仁,便全都不好了。
风声渐止,房间只剩下僵立的伏黑惠。
灯泡闪了两下,忽然电路中断,整间宿舍爬满影子。而五条家窗户透出的微光,穿透暗潮涌动的长夜,仿佛高高在上的启明星。
鞋柜里不知不觉便塞满两种尺码的鞋,衣橱左侧连帽衫占据半壁江山,五条悟从下方翻出叠好的睡袍,睡袍也是连帽式,毛茸茸的虎耳从臂弯垂落。
网购情侣套第二件还能半价,某亿万富翁直呼好耶!还有理由不买吗!?
食指正要轻扣房门,五条悟耳朵微动,从吹风机的嗡鸣中辨出交谈声。
“小鬼,明天把身体交给我,剩下的你不用管了。”
“不可能的事情,请不要再浪费口舌。”
“少逞英雄了,你不是还哇哇哭过吗,大喊着不想死,忘了第一次面对特级咒灵时的恐惧吗。我收回嘲讽,小鬼,你做得还不赖。恐惧死亡是人之常情……”
“不,说起这点我还要感谢你。”
脸上的嘴巴一顿:“哈?”
“若不是你挖出心脏让我体验过一次死亡,我也许做不到现在的平常心。仔细想想,我好像死过很多回了,只不过这一次不会再睁开眼睛罢了,也没什么可怕的。”
脸颊处那只属于宿傩的眼睛猛然转向后方,透过一线门缝与六眼对视。
目中漾开层层恶意,宿傩笑道:“难道你不在乎身边的人吗?那些想让你活下去的人,你选择放弃他们吗?你的五条老师怎么办?他会背负你的死亡长命百岁呢。”
“……”电吹风息声,悠仁动作僵住,房中一时悄然,房外的五条悟数着沉闷心跳。
“正因为他们在乎虎杖悠仁的生死,我更不能容忍你威胁他们的生命。咒术师不存在无悔的死亡,但并非人人都心怀怨恨而死。”
坐在床畔的人侧了侧身子,微微朝向门的方向,仿佛在与空气问答。
“能成为五条老师的学生,真是太好了。只有这个想法,是任何死亡都无法动摇的无悔。”
宿傩冷哼:“有意义吗?”
“涉谷悲剧不会重演,所有人都能拥有正确的死亡,不会被不讲道理地夺去生命……守护生命本身就是意义。”悠仁重新拿起电吹风,正要摁开开关,一只手伸来取走吹风机,另一只手自然而然牵起他的湿发。
“五条老师……”
五条悟将虎崽睡袍塞进悠仁怀里,一边吹头发,一边道:“你很喜欢的那部《时空的旅行者》,老师买到未删减的初版碟了,一边吃宵夜一边看电影吧!”
下巴搁在悠仁头顶,吹干的蓬松发丝轻挠脸颊,五条悟收拢手臂,鲜活温热的躯体陷入怀中,两颗心脏无限接近,连跳动的频率都渐渐一致。相同味道的洗发水,相同味道的沐浴露,相同的气息融合在一起,影子在地面合二为一。
悠仁乖乖闭上眼睛,享受这片刻的安宁。旁人也许很难理解,这种珍贵的安宁,竟然是由行刑人给予死刑犯。
漆黑室内,电视机在地面投下一汪蓝海。五条悟手臂搭在悠仁肩膀,桌上搁着咬了一口的喜久福,因为尝不出甜味惨遭打入冷宫。屏幕里主人公坠入时空海洋,爱人拼尽全力向他奔来——
“我会找到你的!”
“等我!”
这时影片才到百分之五十,五条悟突然抬手遮住悠仁眼睛,遥控器摁开影碟机,画面‘咔哒’一下消失。
仿佛死亡降临一般的漆黑中,五条悟与他额头相贴,轻而缓慢地讲述结局。
“后面就没意思了,我来给悠仁剧透吧。他无所不能的爱人找出穿越时空的办法,历经艰难险阻,终于在遥远的时空中与主角重逢,死亡也不会将他们分开。”
看过至少五版重置的悠仁信以为真,笑道:“也许每个版本都有令人难忘之处,但我最爱五条导演的版本,这种观影体验定会毕生难忘。”
“殿下最喜欢哪座城市?”
“每个城市都有令人难忘之处,很难说哪个…罗马,我最爱罗马,我在罗马的日子定会毕生难忘。”
屏幕里,女主人公面对簇拥的记者,向全世界宣读这段经典的告白。屏幕外,在五条悟的安眠曲中,悠仁渐渐放松身体,枕着老师的胸膛落进缀满星辰的梦。
直至丧钟惊碎梦境。
贴满符纸的刑场,少年孤身立于中央。他与每一位前来送行者无声告别,目光穿过狗卷前辈、东堂、真希前辈、胖达前辈、钉崎、伏黑……
有点遗憾,最后也没能再见太宰一面。
最后,停留于伏黑惠前方的五条悟。
他的老师站在所有人前方,也是孤身一人,与他咫尺相对。
第十二下钟声落地,高层居于观景台垂眸凝望刑场,拐杖狠狠一柱地面。
“动手吧,五条悟。”
武装部队的戒备心拔高至极致,一旦五条悟有过激举动,立刻启动高危应急措施,不惜一切代价杀死虎杖悠仁。
苍蓝之眸倒映唯一身影,五条悟轻声道:“悠仁,闭上眼睛,相信老师。”
悠仁不怕直视死亡,但还是听话地闭上眼睛。
太阳升至微妙高度,无量空处将所有信息凝固,这一瞬间无人看清,随着钟摆挪移,五条悟的影子恰好延伸至伏黑惠脚下。
同一时间,悠仁感受到某种抽离感。
在没有任何痛苦的情况下,灵魂一点点脱离肉身。随着抽离感加重,意识越来越昏沉。也许是错觉,他似乎听见了昨夜老师哼唱的摇篮曲。
悠仁有点想哭,不是害怕,也不是怨恨。
只是单纯地,无限地,思念他的老师。
这种死亡,过于温柔了。彻底失去意识前,悠仁最后的知觉仍来自于五条悟。
那声承诺穿越黑暗与冰冷,拥抱渐渐消失的感官,将可怕的死亡幻化为落在耳畔的亲吻。
“悠仁,等我。”
‘好,我永远等你。’
万里晴空渐生乌云,没有人敢靠近抱着一副躯壳的五条悟。他整个人落进巨大阴影中,银发垂落遮住了眼睛。
家入只好接下重任,在助手的监督下,去确认悠仁的生命迹象。
她像是靠近一头失去枷锁的狂兽,一点点接近,小心翼翼搭上悠仁身体。每一个动作都警戒着五条悟的反应,即使有笃定的交情,也没有把握哪一个动作突然刺激到五条悟,将他彻底推入理智不存的深渊。
还好,家入硝子顺利完成并不愉快的工作。
“确认无生命迹象。”
助手怀疑道:“真的吗,你没有包庇?”
难得一见,家入目光骤然凌厉,冷道:“不信的话,你自己去确认一遍。”
助手反而倒退一步,咽了口口水,道:“我明白了……抱歉,事已至此,家入前辈没有说谎的必要。”他又退了一步,隔着家入硝子,小声道:“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们可以提供心理评估……”
后面的话在哨子‘你真的很想死,拦都拦不住’的眼神中消散。
高层并没有撤去武装力量,他们需要与五条悟‘磋商’如何‘安葬’虎杖悠仁。双方的关系并没有因为死刑顺利执行变得和缓,相反,就如布满裂纹的冰层,随时面临崩盘。
钉崎叫住伏黑,吐字艰难:“追悼会……你不去吗?”
“没有意义。”伏黑惠没有回头,孤身与众人背道而驰,将钉崎的怒吼弃之身后。
没有意义。
我只做有意义的事情。
在只有伏黑惠自己能感知到的影子空间,悬浮着紧闭眼睛的方块,温暖灵魂正在这块特级咒物中沉睡,等待再度睁开眼睛的那一天。
他怀揣这件秘宝,迎着刺破乌云的阳光,一步步远离刑场。
只差几步了……
伏黑惠忍耐住奔跑的冲动,就在这时——
“站住。”
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