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诶小明,英语作业借我看一眼,昨儿忘带回家了。”

阮陌北听见有一道声音从飘渺处传来,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吗?

坐在斜对过的男生从晨读课本中抬起头,熟悉的轮廓,面容却不甚清晰:“我已经交上去了。”

“不是吧——”他哀嚎一声,悲戚道,“难道你要见死不救吗。”

“没良心的,还见死不救,我哪次拒绝过你?”男生忍不住笑了,他伸出手,直截了当道,“拿来,我给你写。”

【这具身体的胸椎第三节向下,是我的“枷”,连接着腹部的太阳神经从,比起把全身的心脏都刺破,毁掉枷带来的痛苦要更加剧烈。】

手被按在胸膛上,有谁在继续道:

【但你可以随时拿走它,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礼物。】

……

阮陌北睁开眼,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他似乎做了个梦,梦见了还在读书时的事情,梦里发生的那些却又非常不真实,让他都怀疑是不是真正发生过。

贺松明靠在他怀里,还在沉沉睡着。

少年睫毛在灰扑扑的脸颊上撒落一片阴影,头发乱糟糟的,鼻尖冻得发红,一副小可怜的样子,一点都看不出之前恶狠狠的劲头。

梦境留下的零星片段很快消失殆尽,阮陌北摸了摸贺松明额头,他仍在烧,好在温度稍微退下来了一些,没那么吓人了。

阮陌北松了口气,接着他将裹在两人身上油布掀开一些,查看贺松明腿上间的伤口。

出乎意料,那骇人的创面竟然小了许多,如果不是周遭的大片血痂还没脱落,让人很难相信它曾经有那么严重。

阮陌北愣了数秒,回头看向窗户,天还在亮,他确实只眯了一会儿,而不是一觉睡过去了十天半个月。

愈合得这么快?阮陌北想起他提醒对方伤势时贺松明不领情的样子,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所在,是因为知道会没事,所以才满不在乎吗?

从贺松明的反应来看,之前来过的那些人正在找他,他才拼了命地躲起来。

贺松明身上的伤,是那些人造成的吗?

阮陌北想要更加仔细查看贺松明的伤口,他刚一动弹,靠着他的少年便在睡梦中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他衣襟,生怕他离开似的。

阮陌北动作一顿,忍不住笑了,真是的……之前赶他走的时候有多凶,现在抓他就抓得有多紧。

确定伤口没有大碍,阮陌北松了口气,在决定寻找贺松明记忆碎片时他就知道这一路会很艰难,不过现在看来还好,没有一上来就给他一个收拾不了的烂摊子。

不知道贺松明什么时候能醒。阮陌北想弄点水过来,一直不补充水分,万一烧得脱水就糟糕了。

他再一次看向角落里的煤炉,小心翼翼地撑起少年身体,刚想摸过去,就听到一声低低的呻.吟。

“……你要干什么?”

阮陌北低头,少年的手正死死抓着他袖子,困得连眼都要睁不开,却强打精神摆出一副狠厉样子。

可惜质问的话语因为刚睡醒并没多少威慑力。

阮陌北并不做声,贺松明顺着他视线看去,看到自己紧抓着他衣袖的手,一愣,触了电似的立刻松开。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要放在往常阮陌北绝对会调侃贺松明两句找点乐子,现在……现在还是算了吧,这孩子好不容易有点放松警惕,可别弄的前功尽弃了。

小孩看上去正在为方才难以解释的行为气恼,阮陌北轻咳一声,主动道:“我想弄点水给你喝,你渴吗?”

贺松明闻言,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艰难地吞咽一口。

他仍然没说话,站起身来,疲惫和伤痛让他迈出的第一步有些踉跄。

阮陌北伸手去扶,被他躲过了。

阮陌北:…………

贺松明敛紧洗到发白的外套,侧身推开木门,涌入的寒风让他缩了缩脖子,少年瞥了眼还坐在原地的阮陌北,头也不回地走入了雪地之中。

阮陌北赶忙站起身跟上,他穿的还是匆忙赶去医院看望贺松明时的短袖,好在身为鬼魂不会冻得发抖。

少年单薄的身形在雪地之中更显得摇摇欲坠,他走得并不轻松,疼痛时刻提醒着他腿上的伤口。

阮陌北跟在贺松明后边,走出十几米,在他又一次差点摔倒时,担忧问道:“还好吗?”

贺松明不回答,重新站稳后晃了晃晕眩的脑袋,脚步变得快了些。

……臭小子。

阮陌北被气到了,深吸口气,吐出,再深吸口气,到底还是担心贺松明,忍不住又问:“你去哪儿?”

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就在阮陌北彻底无奈之时,他听到了一声沙哑的回答:

“……回家。”

家?

阮陌北望向前方,灰黑色基调的建筑低矮地立在雪地里,无人进出。

而在更远的地方,是规模更大的建筑群,有烟缓缓从那边倾斜升起。

他跟在贺松明身后一路到了建筑跟前,离得近了,才看清楚那更像是个地堡露出地面的一小部分。

大门前有个中年女人坐在防风处,面部被围巾裹住看不清面貌。

贺松明并未过去,他小心绕过女人的视线范围,贴着墙边走到地堡的另一面,在某处停住。

贺松明回头看了眼阮陌北,略一迟疑,还是蹲下身挖开新落的积雪。

木板一点点露出,他抓住把手用力拎起,一条暗道便显现出来。

贺松明跳下去,他站在暗道底部,从里面将木板盖上,用不了多久,新雪就会掩盖所有痕迹。

被落在外面,阮陌北选择直接穿墙进去。短暂的黑暗后,眼前的景象让他有些惊讶。

这是一个小房间,没有桌椅,光是床和一个破旧的柜子就已经挤得满满当当,非要说的话,比起卧室更像是牢房。

房间墙壁上贴着几张老照片,正对着床,那属于热带雨林的青翠和海洋的湛蓝都已经褪色。

阮陌北正想凑近看得更清楚些,贺松明从床底钻了出来。

少年身形远比同龄人瘦弱,就算穿着厚外衣也能穿过狭窄的床底,他的衣服没蹭上新灰,显然床底早就在反复进出中被擦干净了。

阮陌北明白,贺松明当着他的面钻暗道并非因为多信任,而是根本瞒不住。

少年没管阮陌北,拿过房间角落里的烧水壶对着嘴灌了几大口,喝完他自顾自地擦擦嘴,脱掉外套,上床躺着去了。

阮陌北站了一会儿,因为实在没有其他地方,他只能试探着,试探着坐在贺松明的床边,很小心地只沾了一个边。

好在背对着他的少年没有撵他。

还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贺松明叫什么名字,阮陌北按捺住好奇心,现在可不是提问题的时候,少年需要更多的休息。

然而这个小小的需求并没能得到满足,没过几分钟,外面就传来关门的响动,对话声随之响起。

原本已经昏沉睡着的贺松明听到声音,一下子清醒过来,他警觉地坐起身,凝神听了几声后,重新躺了回去。

阮陌北听出那是个女人的声音,看贺松明的反应,大概没有危险。

“明,你在里面吗?”女人在屋外问道,贺松明闭着眼睛不吭声。

过了一会儿,门被从外面推开,女人走了进来,她看起来三十多岁,眉目温和。

像之前那一群大汉一样,她同样无视了在床边的阮陌北,对贺松明轻声道:“他们说你不见了,我就过来找找看。”

陈芮的目光停在贺松明裹在被子里的腿上,走进屋。

越过她的肩膀,阮陌北看到外面的摇椅上还坐着个老妇,伛偻的身体上盖着用补丁拼起的毯子,正默默望着这边的小卧室。

“让我看看伤口吧。”陈芮道。

贺松明背对着她,一动也不动,闭着眼。

早就料到会是如此,陈芮没有坚持,她附身摸了摸贺松明还很烫的额头,叹息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放在他床头:

“消炎药和退烧药,阿普德他们今早进山猎到了一头鹿,专门给你留了一条后腿,让你补补身体——”

“我不要。”贺松明突然打断了她,他翻身坐起来,盯着陈芮,冷冷道:“出卖自己换来的食物,我宁愿饿死也不要。”

少年眼瞳中燃烧的愤怒和恨意让阮陌北愣了下,紧绷的身体和握住的拳头让阮陌北觉得他下一秒就会暴起。

但贺松明没有,陈芮也并未退却,她的表情除了哀伤和无奈外,没有一丁点惊吓的成分。

上面的对话俨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好吧。”她再一次叹了口气,道,“那我先走了,烧好的水就在外面,记得吃药,你昨天换下的衣服还没晾干,等晚上我再送来。阿琳很想你,有时间去和她一起玩,好吗?”

女人走了,离开前带上了门,房间重归寂静,贺松明仍然坐在床上,垂头盯着被子上的某一点。

阮陌北看了看他,少年身上刚才迸发出的愤怒和恨意慢慢散去,如同风吹过焚烧后的灰烬,露出最深层的颓然。

这种情绪甚至都能感染到还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阮陌北,虽然眼前这孩子和他认识的贺松明相差甚远,可相似的容貌还是让阮陌北对他有本能的好感。

“看够了吗?”

直到少年声音冷冷响起,阮陌北才猛然回过神,他轻轻啊了一声,道:“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叫明吗?”

没有回答,贺松明又不理人了,他就像个信号不好的收音机,只会断断续续的发出声音。

阮陌北也快要麻木了,他自顾自地道:“那我就叫你小明好了,先吃点药吧,一直烧着也不是办法。”

知道以目前贺松明表现出的性格,大概率会故意跟他对着干,阮陌北干脆把药从布兜里拿了出来,药有一共有三颗,用纸折成的小袋子装着。

果然只要他想着是为了贺松明,就可以和其他物质进行实质性的接触。

他捧着药,佯装苦恼道:“水在外面,我可能不太好去拿,你可以帮一下我吗?”

一句“可以帮一下我吗”藏了点小技巧,这种语气比起“你去拿一下水行吗”多了请求的成分,会让对方感觉决定权正牢牢握在他的手中,适合对付不听话的小孩以及叛逆期的少年。

贺松明看了阮陌北一眼,抿住嘴唇,随后他掀开被子,下了床,拎起水壶,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间。

阮陌北松了口气,这个世界的贺松明虽然看起来难以相处,好在还没到油盐不进的地步。

半分钟后,贺松明回来,他抓过阮陌北手心里的药,一股脑丢进嘴里,喝了一大口水,仰头吞掉。

他抬手抹了把从唇角流出的水,又重新躺回床上,背对着阮陌北,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现在看起来是个进行初次沟通的好时候。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包括我是怎么死的,我应该是死了的。”

阮陌北声音放得很轻,他顿了顿,继续道,“脑子里有个声音在不断告诉我,只有找回那些丢掉的记忆,才能得到解脱。”

“我想知道曾经在我身上都发生过什么,还有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都样子。小明,你能帮我吗?”

阮陌北自认为说的非常动人,他看了那么多灵异题材的文艺作品,对于很多对白都信手拈来,给自己编排个身世和谜团来忽悠贺松明还是很轻松的。

接下来就是趁着这种机会,一点点——

“不能。”

冷酷无情的回答一下子把阮陌北剩下来的所有想法和话语都噎死了,他瞪着贺松明后脑勺,哽了半天,最终只能无声地用口型骂了一句:

我、操、你。

我操.你,贺松明。

身后的人没了动静,大概是被他气得不轻。

少年唇角忍不住扬起一道弧度,在没被任何人察觉到之前,便被他克制地重重压了回去,重新伪装进保护自己的外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