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德女中这边管理得一向很严,学生很少请假。
但衡玉本人连面都没露,直接让李叔拿着她的学生卡去了学校找修女,就说她生病在家休息,不能亲自过来请假。学生直接留在家里休息了,女中这边自然也就顺水推舟批了她一天的假,让她好好休息。
请个假流程还有?些?麻烦,等李叔帮她请完假后衡玉已经把手里这份报纸全都翻阅了遍,在李叔向她请示要不要直接回谢宅时,衡玉拒绝了。
这个时候时间还早,她想去见一个人。
“去邮局吧。”
培德女中距离邮局不算很远,没过多久,车子在邮局附近找了个地方靠边停下了。
衡玉下车的时候雨还在下,淅淅沥沥,不算大。但一场秋雨一场寒,这时候的气温比起前段时间要低了不少。
有?些?冰凉的风夹杂着?细碎的雨水打在身上,衡玉下意识伸手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李叔下车,走过来给衡玉打伞。衡玉自己接过伞,让李叔在车里等她,她则把自己写的一封信握在手里,小心避开来往的车辆,直奔街道对面不远处的邮局。
邮局不算大,里面现在只有一个工作?人员在,衡玉迈过有?些?高的门槛走进里面时,不着?痕迹地把整个邮局打量了一遍。
干净整洁,这是她对邮局的第一印象。
柜台前,长相儒雅、书卷气十分浓厚的男人正在低头拨弄着?算盘,他的面前还摊着?一本账本,时不时拿起搁在一旁的钢笔记录数据。
他看起来很高挑,那身书卷气让他整个人显得十分温和无害。
但衡玉会特意来见这个人,自然是因为这个人不是个简单角色。
“你好,请问是要寄信吗?”
有?一片阴影在邵于洋面前投下来,他手上动作不停,嘴里已经下意识出声招呼起来。
“寄信不急,我主要是想认识认识先生。”衡玉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一封薄薄的信,随意晃着?,脸上神情有?些?玩味。
虽然邮局里只有她和邵于洋,但说话的时候衡玉还是下意识放轻了声音。
邵于洋手上动作微微顿住,他抬起头来,直视眼前这个人。
当?他看清衡玉的脸,确切地说,是当他看到衡玉那双眼睛时,脸上有?诧异一闪而过。
他并不认识衡玉,但他曾经见过她。
那天她坐在车子里,一张脸看上去若春水芙蓉,唯有那一双眼睛,透彻,凌厉,让人下意识想要移开视线,不敢与她对视。
这两种气质太过反差,以至于邵于洋已经忘记了她的脸,却把那双眼睛给记住了。
时隔两个月,如今再次看到这双眼睛,之前?的记忆又渐渐浮上心头。
“邵先生,久仰大名。”衡玉伸出手,而那封没什么内容的书信早就被她随手放在了一旁。
邵于洋瞥了眼递到他面前的手。
那双手白皙光滑,一看就是在富贵乡里温养出来的。
“先生有?一身才华,却因为政见问题被排挤出核心,最后郁郁落幕离开政府机构。您想要回去吗?”
他自然是想的。
这个时代,混乱而又黑暗,山河动荡,主权飘落,而他曾经在海外留过学,清楚知道这个国家如今的现状是不对的,早在他的青年时代,他就树立起自己的志向。
他在大学主修经济学,拿到硕士学位后,国外那边有?企业出高薪聘请他,但邵于洋还是义无反顾回来了。
他回到国家之后,创办进步报刊,加入进步党派,试图靠自己的努力为这个国家燃起星星之火,希图它终有?一日能够形成燎原之势。可谁想到造化?弄人,政治不比其他,牵扯进太多的利益太多的人,到最后他受到牵连,竟然要沦落到暂时在邮局工作谋生。
这样的落差不可谓不大,他怎么可能不想要回去。
可他的志向,为什么要告知她。
邵于洋垂下眼,伸出手与衡玉交握,不失礼仪却也不显亲近。
虚虚一握两人便松了手,邵于洋客气疏离地笑了笑,“谢小姐说笑了。”
“山河飘零,陆沉谁挽?”
衡玉用这一句话吸引了邵于洋的注意力,也把控了两人这一次谈话的节奏。
“先生不信我,我知。可先生有?如此才华,无论如何都不该埋没于这小小邮局。谢氏面粉厂的副经理最近要离职,不知道先生可有兴趣暂时去当?这个副经理?”
她这一句话,已经是在变相告知自己的身份,姓谢,又能在谢氏面粉厂里安插副经理,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学生,完全能和本市商会会长谢谦的独女这一身份对应起来。
邵于洋此时方才认认真真打量衡玉。
他觉得衡玉刚刚那一番话很有?意思。“暂时去当?副经理”这句话蕴含有两种意思,第一是说只是让他去试试,如果不合适就会把他撤下来,第二种?意思就是说只是先把他安排在那里,先把他收服,等后面有更合适的职位了肯定要把他调到其他更合适的位置。
结合衡玉前?后的意思,邵于洋倒觉得他在掂量她,她也在掂量着他。
如果他并不符合她的期望,最多也就不过是个面粉厂的副经理罢了。若是符合……
她又能给出怎样的筹码呢?
邵于洋眼里渐渐添了凝重。
衡玉唇角勾起,大大方方任邵于洋打量。
像邵于洋这样的人,如果她当真是一个普通的大家闺秀,他这样的行为算是失礼的,但因为她的话,在邵于洋的心中,她整个人的形象都拔高了起来,如今他这样的打量反而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尊重。
“恕我直言。”邵于洋开口,语气依旧平淡,“谢氏以面粉厂起家,谢氏面粉厂可以说是谢家非常重要的产业,小姐如此轻松承诺副经理一职,但想来也没有得到令尊的允许吧。”否则以邵于洋曾经的地位,该是谢父亲自前来才是。
衡玉点头,“并不曾,不过此事五日之后便可见分晓。”
邵于洋脸上方才露出些许笑意来,“那我等着?谢小姐。”
等待罢了,他现在,就一直在等着?合适的时机。
若是眼前这个人能给他想要的,那现在,就是最合适的时机。
这一次,他主动将手递到衡玉面前,“还未曾与谢小姐做自我介绍,我姓邵,取名于洋,字卓文。”
*
衡玉去寄信的时间稍微有些?久了。
最近局势不太平,顾世哲离开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李叔一定要好好把她送去学校再接回谢家大宅,可衡玉这么久都没回来,李叔坐在车上,时不时往车窗外看,渐渐有?些?焦急起来。
就在他已经准备要下车去邮局那寻人时,衡玉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了。
今天要去上学,她身上穿着的是培德女中的校服,走在大街上十分显眼。这时候雨已经停了,不过看天色还黑沉,迟些?肯定还要再下。
衡玉把伞收了握在手里,另一只手还握着串糖葫芦,边吃着?糖葫芦边往车这边走过来。
李叔早在看到她身影时就下车了,等衡玉走近立马帮她把车门推开,也没说什么,只是问衡玉还要去哪里。
衡玉偏头望着?车窗外,看着?那灰蒙蒙的天。听到李叔的问题,她咬了一口红彤彤的山楂果,边嚼着边思索,等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后方才出声让李叔直接回谢宅。
等衡玉回到家,恰好与风尘仆仆赶回家的谢谦碰了个正着?。
“爹,你回来怎么也没和我说一声?”衡玉上前?,帮谢谦接过他脱下来的西服外套。
谢谦在这个点看到她也有?些?惊讶。
他看了眼挂在客厅的钟。
这个时候还早,连午饭的饭点都没到,衡玉身上还穿着校服,自然说明她今天是要上课的,可今天竟然这么早就回到家了,谢谦还以为出什么事了,下意识蹙起眉来,“学校出什么事了吗?”
也不怪他多想,这段时间他手里的货物就已经有?两批出了问题,外面局势已经没以前?安定了。
难得逃课,谁知道就撞上家长了。但衡玉神色十分正常,让人看不出端倪,“这我就不清楚了。”
毕竟学校什么事都没出。
谢谦却误会了她话中的意思,还以为是她没有了解,也不再追问了,直接点了点头,把这个话题掠过去。
他解领带的时候衡玉正巧从他身边走过。
“你也看到新闻了?”谢谦是瞥到她手里握着的报纸了。
衡玉把报纸叠好,随手递给陈嫂让她拿去处理掉,听到谢谦的问题点了点头。
“您想必早就知道这件事了,赶回来也是为了这件事吧。”
以谢谦如今的身份,认识几个外国高官,从他们那边提前?得知这个消息不足为奇。
说到底,还是她的消息太滞后了,以至于直到报纸刊登了才知道这件事。
谢谦有?些?诧异女儿的敏锐。
事实上,他很少在衡玉面前提及到这些?政事。
他对这个唯一的女儿,自然是亲近疼爱的,但在这样的形势面前,国家风雨飘摇,大家尚且不安定,他在自己的小家上花费的心力自然就少了很多,以至于错过了女儿的成长。
原来不知不觉,他的玉儿,已经成长得这般优秀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痛同胞之醉梦犹昏,悲祖国之陆沉谁挽。——《绝命词》
据传为秋瑾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