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汪星燃向前推动的动作,心?墙的阻力几何倍地累加。寒意透体而出,在汪星燃体表凝结成一层厚厚的白霜。他勉强推开?一道能够容纳他侧身通过的缝隙,便再也?推不动了。
汪星燃张开?冻住的嘴,冰霜扑簌簌落下,他艰难地对周琦说道,“抓紧我,我们进去了!”
周琦惊恐地凝视着分开?的心?墙后漆黑无光的混沌深渊,身体不由地战栗起来,心?中萌生无限退意,她无意识地往后连退两步,“我,我……”
“你?要是不去,那我就自己去吧。”汪星燃双臂颤抖,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等待周琦做心?理建设,而且他也?没有第二次推开?心?墙的力?气了。看准时机,他纵身投进心?墙后的深渊。
“啊——”周琦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在最后的关头抓住汪星燃的衣摆,与他一同隐没在深渊之中。
嘭!
失去汪星燃的掌控,裂开?的心?墙快速回弹,重新归拢成完整的墙体,哪里还找得到一丝缝隙的痕迹。
心?墙后的深渊无光、无声,汪星燃异空间里的照明设备全部失效,声音也无法传递出去。沉浸在深渊的体感,就像是漂浮在深海的水体中,极度的压力?紧密地包裹住每一寸皮肤,汪星燃甚至连自己的呼吸都感觉不到了。
周琦在校园中几乎无所不能,可置身深渊后,那些作弊般的能力统统消失,她抓住汪星燃衣摆的手渐渐变得无力?,却无法出声呼救。就在周琦即将彻底和汪星燃分开?,独自在无尽深渊沉沦之时,汪星燃抓住了她。
汪星燃的视觉和听觉被完全封锁,彻底失去感知方向的能力。处于这种对人类来说近乎绝境的状况,汪星燃却奇异地没有?产生任何负面的情绪,他就像一台冰冷的机器,安静地漂浮着,精密地调动身体的全部力量,去感知深渊中的能量波动。
在深渊无尽的同质体中,某个特殊的坐标规律地发出极度细微的脉搏般的跳动。那个坐标仿佛触手可及,又仿佛在千万里?之外。
汪星燃握紧周琦的手,带着她在稠密的深渊中游动起来。
不知过去了多久的时间,汪星燃转换无数次方向,游得周琦都快要绝望之际,一点微光点亮了两人的视野。
那是一幢老旧的居民楼,在三楼的位置,柔和的灯光从客厅的窗户透出。
周琦的泪水夺眶而出,那是——
她的家啊!
一直在后面被汪星燃带着往前游的周琦,忽然生出无限的力?量,她大力?地划动手脚,越过汪星燃的肩膀,拖着他飞快地朝居民楼游去。
穿过一层无形的薄膜,两人虚悬的双脚终于踏踏实实地踩在地面上。周琦松开汪星燃的手,跌跌撞撞地跑进楼梯口,疯了似的奔往家中。
汪星燃的精力和体力?几乎消耗殆尽,他身体摇晃几下,脱力地跌坐在地,等待身体慢慢缓过劲来。
休息的过程中,汪星燃有?些古怪地摸索自己的身体。
深渊不具实体,那种如?同海水包裹全身的感知是虚假的,没有在他的身体上留下痕迹也属正常。
可是他消耗的体力?是实打实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总该是汗流浃背的状态才是,然而并没有?,他的身上清清爽爽,还残留着今天早上使用的沐浴露的香氛。
难道他的汗水全被深渊带走了吗?深渊原来是这种属性的吗,汪星燃光是想想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抱紧双臂,用力地上下搓动几下胳膊,把鸡皮疙瘩压下去,这才忍耐着隐隐作痛的头疼,从地上爬起来,跟随周琦的脚步走进居民楼里。
这幢居民楼少说也有?二三?十年的岁月了,很陈旧,没有电梯,楼道灯也全都坏掉,对上下楼造成很大的困扰。
还没走到周琦的家,汪星燃就对她的家境有?了一个大概的判断。
汪星燃走到三楼,站在周琦家门外,抬手敲了敲敞开?的大门,“我可以进来吗?”
周琦闷闷的呜咽声从里屋传来,“你?进来吧……”
汪星燃刚进屋,通过短短的玄关,便在逼仄的客厅兼饭厅找到了周琦,她趴在残留着油污的饭桌上,把头埋进双臂里?,面前是一桌摆得满满当当的饭菜。
骨头汤的成色一般,熬煮得并不到位;鱼煎得有?些糊了,好几处黑乎乎的;青菜放的油很少,炒得很老;卖相还算不错的白切鸡和烧鸭,都是直接买回来的熟菜。两碗冒尖的米饭摆在小小的饭桌两侧,正等待着主人的享用。
周琦在晨会讲话中就有?提起过,她的母亲早年病逝,是她的父亲又当爹又当妈地把她拉扯长大的。
这个破旧的客厅中,连张沙发都没有?,只有饭桌的两张椅子?。汪星燃身体还在不停地叫嚣着想要休息,头疼的感觉还在持续不断地折磨他的神经,但他没有在周琦对面的椅子?坐下,而是斜倚在墙面上,勉强算作休息。
汪星燃轻轻按摩抽疼的额角,四处打量,在满是破旧家具的屋子?里?找到了唯一一张照片。
照片是周琦和父亲在游乐园拍的合影,双鬓斑白、脸上布满褶皱的男人,和一个十三?四岁满脸稚嫩的女孩,两人的站姿有些疏远,男人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容,微微侧头看着女孩,女孩则臭着脸很不情愿的模样。
但凡能找到第二张合影,也?不至把这张尴尬到近乎窒息的照片当做全家福摆出来。
周琦和她的父亲,关系并不好。
经济能力不行,做饭也不行,能看得出来,周琦的父亲是一个很笨拙的男人。汪星燃从他目前所掌握的信息,唯一能从他身上找到的优点,就是把这个破旧的家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样的一个男人,确实很难让叛逆期的女儿对其产生崇拜和憧憬。
周琦缓缓坐起身,她盯着饭桌对面的空椅子?,试图像召唤刘一鸣那样把父亲的投影召唤出来。模糊的影子数次出现,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凝成人形,周琦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她边哭边拿起碗筷,把那些冷掉的一点也不好吃的菜往喉咙里?塞,想要堵住自己的哭声,却怎么也?堵不住从灵魂深处传出的悲泣声。
“呜呜呜呜呜……”周琦透明的眼泪逐渐染红,变成艳红的血泪,她慌忙放下碗筷,从椅子?滚到地上,不敢让血泪污染这桌父亲给她做的饭菜,她狼狈地趴在地上,一路拖着血色爬到汪星燃的脚边,伸手抓住汪星燃的裤脚,“这都是我的错。”
周琦和刘一鸣谈恋爱,第一次被他们的班主任约谈时,两名班主任就叫了家长。那时刘一鸣的家长来了,周琦的父亲没来。第二次约谈也?是同样的结果,刘一鸣的家长来了,周琦的父亲没来。
周琦的父亲,两次都是电话沟通。没能来学校的理由,两次都是工作很忙,抽不出时间。
周琦的父亲是在工地打工的,如?果工程紧张,想要请假确实有?些困难。当时周琦只是庆幸她的父亲没有来学校,却并不知道,她的父亲查出癌症,药石无医,他拼命工作,是为了能在自己生命结束之前,为周琦凑齐大学四年的学费。
班主任对周琦的父亲两次都没能到场也很无奈,只能电话叮嘱他,要好好和周琦进行沟通。
周琦第一次被叫家长,休息日回家后,父亲尝试着想要和她沟通,她却非常不耐烦,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句话都没和父亲说。第二次被叫家长后的休息日,父亲改变沟通策略,给她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想在饭桌上和她谈谈。
那桌丰盛的菜肴,正是刚才周琦狼吞虎咽的那桌饭菜。
然而周琦当时满心?被刘一鸣抛弃的酸楚,本来就没多少食欲,再?加上她父亲的厨艺十几年如一日地差,她就更没有?食欲了。
她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才能挽回刘一鸣,她不想听父亲的念叨,不想再待在这个令她感到无比窒息的家。
每周唯一一天的休息日,她和父亲大吵一架,在家里?才待了小半天,就急匆匆地返校,那么多菜,周琦一口都没动。
周琦回学校回得太急,等到公车到站时,她才发现刘一鸣买来送给她的笔记本落在家里?了。那个笔记本里写了许多她教刘一鸣写作的内容,也?有?刘一鸣按照她布置的小作业书写的片段。这是周琦最珍贵的东西。
周琦自己回去取的话,来回一趟就要赶不上晚自习了,而且她也想快点见到刘一鸣,只得勉为其难地给父亲打去电话,“帮我把我床头那个粉色的笔记本送过来。”
连句问候的招呼都没有?,这就是周琦对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其实周琦刚刚离家后,周琦的父亲就接到工头的电话,工地那边出了点事故,需要人手赶紧处理。周琦的父亲饭都没吃,便匆忙赶去工地。好不容易忙完,他回到家里?,又接到了周琦的电话。
周琦要得很急,他就以为是非常重要的考试资料,他的身体已经吃不消冷饭冷菜,那些凉透的饭菜重新加热还要些时间,他怕周琦等得急,便一口饭都没动,拖着疲惫的身体,去给周琦送笔记本。
笔记本没有?送到,周琦的父亲就出车祸了。
当场死亡。
周琦用尽全部的力?气去爱的刘一鸣,不是她世?界的支柱。为她撑起一片天空的,是她那个百般嫌弃、已经好多年都没好好说过一句话的木讷的男人,是她的父亲啊。
人们总是愿意把最好的一面展示给外人,却把最坏的一面留给家人。在处理父亲的后事时,周琦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她的世?界崩塌了。
一个自欺欺人的梦境随之诞生,在这个梦境里?,有?着周琦最向往的爱情,而那些不断扼杀爱情的教职工怪物,并非影射班主任对她爱情的阻挠,而是她对自己的自我惩罚。
而周琦的父亲,被密不透风地锁在心墙之后,彻底地遗忘。
周琦在这个梦里?已经徘徊很长很长的时间,她确实该清醒了。她看向汪星燃,“我的父亲已经为我存了两年的大学学费,我不想辜负他的遗愿。我想醒过来,你?能帮帮我吗?”
周琦知道害死父亲的自己非常无耻,她已经做好准备接受汪星燃鄙视和唾骂了,然而汪星燃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周琦感觉到有些不对劲,缓缓抬起头,和汪星燃的视线碰个正着。汪星燃之前看着周琦的时候,眼神是温暖的、包容的,然而此时此刻,他的双眼没有?任何情绪,室内的灯光打在他漆黑的瞳孔上,全部光芒都被吸了进去。
那是一双非人的眼睛。
汪星燃屈膝蹲下,神色漠然地平视趴在地上的周琦,伸手按住她的头顶,冰冷的声音倾泻而出,“收容,收容,收容——”
……
心?墙另一边的校园世界。
由于汪星燃的嘱咐,周琦加强了心?墙附近的迷惑效果。本来就彻底遗忘汪星燃要去做什么事情的调查员们,就更找不到汪星燃去哪了。
周琦想起被她遗忘的父亲时,本就充满不稳定因素的校园世界,彻底动荡起来。那时距离他们进入心墙之后的深渊,才过去不到三个小时。
就算调查员们的能力再?出色,在他们的记忆不断被虚假记忆同化的情况下,他们能查出周琦和刘一鸣的恋情经过就很不错了。
校园世界动荡,虚假记忆同化的速度陡然加快。完全想不起来还有?家长这个角色的调查员们,不得不在苏寂言灵的作用下开?始报数。
一名长相彻底变成纸片人画风的男调查员率先撑不住了,他唯一还能察觉到的违和之处就是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是调查员。在最后的时刻,他选择对刘一鸣写给周琦的情书进行了收容。
结果显而易见,收容失败。
第二名、第三名……五名调查员接连出局,就剩下陆厌和苏寂了。
苏寂还能察觉到的违和之处也?只剩下两个,他神色癫狂,“陆厌,在我收容失败之后,你?利用调查官的权限脱离这个副本!”
说这句话时,苏寂不惜动用上剩余的全部言灵之力?。
陆厌身体僵直十多秒后,他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拒绝道:“该使用调查官的权限脱离的人是你。”
苏寂抿唇不语,显然是不肯轻易离去。
“你?的梦想不是让污染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吗?死在这个副本,你?还怎么实现这个愿望。”陆厌耸了耸肩,“你?可别指望我,我虽然副本进得多,但我的愿望从来都不是消灭全部的污染。”
苏寂继续朝陆厌发射死亡视线。
“我向你?保证,这个副本不会再?迎来下一批调查员,我们会彻底关闭这个副本的。这样你总没有?理由继续留下来了吧。”能让陆厌如?此有耐心?对待的人,除了汪星燃,真的就只有苏寂了。
苏寂沉默不语,他读过所有?陆厌上报给特调科的报告。
陆厌不是不知变通的人,他使用调查官的权限从副本脱离的经验不止一次,那他为什么要执着地停留在这个副本呢?
对女人向来敬而远之的陆厌,怎么会突然对一个女人那么亲近。结合前段时间在调查员圈子?里?传得风风火火的汪星燃的照片,苏寂忽然就想明白了。
那个女人,是汪星燃伪装吧。
三?年前的那个人物走马灯,虽然苏寂看不出陆厌对汪星燃的感情具体是怎么样的,但他看得出来,汪星燃对陆厌非常重要。
深知自己劝不动陆厌,苏寂真的很想叹气,但是因为祈使句的限制,他连气都不能叹。
他坚持留下来,和陆厌满副本寻找汪星燃的踪迹,直到能察觉的违和之处仅剩下最后一个时,才不情不愿地使用调查官权限。
“你?给我活着回来!”
“会的。”
校园世界里?的活人,就只剩下陆厌一个了。
陆厌抬起头看向天空,灰蒙蒙的天空,突然乌云翻涌,闪电穿透厚重的云层,雷声炸响,大雨倾盆而至,瞬间就把陆厌全身都淋湿了。
陆厌没去躲雨,他站在原地,从异空间取出一个标本瓶。透明的标本瓶中盛放着一枚血红的心?脏。心?脏漂浮在营养液中,正有力?地跳动着。
这颗心?脏散发着幽冷且危险的气息,如?果汪星燃看到这颗心?脏的话,他就会发现,这颗心?脏的气息曾经在第一个副本中的贪吃蛇和复印机道具上出现过。当时的贪吃蛇和复印机非常不老实,接触过心?脏的气息后,一下就变得乖巧了。
陆厌解开衬衫的扣子,下手极稳地用手术刀剖开?了胸前的皮肉,他露出肋骨下的心?脏。他的心?脏和标本瓶里健康的心?脏正好相反,不仅一动不动,还有?三?道贯穿伤交叉穿透心脏。
癫狂的神色从陆厌的眼中闪过,他取出标本瓶里的心?脏,将其按进了自己剖开?的胸膛。
跳动的心?脏在肋骨的缝隙中和陆厌坏死的心?脏产生接触之后,奇异的事情发生了。两颗心?脏逐渐融合,陆厌坏死心脏缓慢地跳动起来,心?脏的贯穿伤和切开?的胸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修复,转眼便彻底痊愈了。
随着心?脏的跳动,无数疯狂的呓语涌入陆厌的大脑,在极致的痛苦中,被同化的记忆全部都回到了他的脑海中。
汪星燃,去了学校的正门。
陆厌站在教学楼的天台,只往前踏了一步,便出现在了学校正门的位置。
那道汪星燃竭尽全力才推开一小道门缝的心?墙,陆厌单手便轻轻松松地推开?了。陆厌走进深渊,往前行走百步,突兀地闪现在周琦的客厅之中——
此时的汪星燃已经召唤出收容之匣,收容之匣将周琦的家囊括在内,包括周琦和汪星燃。
陆厌出现之时,外黑内白的立方体已经合拢了五面,最后一面的盒盖,正缓缓合拢。
陆厌从身后拥住汪星燃,在他耳边低低地说道:“我们出去吧。”
汪星燃在陆厌怀里?微微侧过身,冰冷的视线从陆厌的脸缓缓下移至他还沾着血的胸口,“是我的……”
“是啊,我是你的,所以你不能离开?我。”陆厌脚尖微点,带着汪星燃离开了收容之匣。
在周琦绝望的呐喊声中,陆厌扣住汪星燃的后脑勺,两人的唇瓣亲密接触,抵死缠绵。滚烫的温度在身体各处不断被点燃,汪星燃空洞的双眼渐渐恢复了神采。
他上一刻的记忆还停留在周琦说她班主任两次叫家长,她父亲都没有?去,怎么突然间就和陆厌亲到一起了?
不等汪星燃推开陆厌,他身体一个踉跄,便跌在了纯白的过渡空间之中。
碎片收容,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要开启回忆杀了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