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人生交流

程小芳拍桌子的时候,任雨生手正好搭在桌子上,于是手里的饭碗跟着?抖了两抖。

旁边的吴乐乐人小个矮,是勉强扒着?饭吃的。饭碗贴在脸上,小脸上糊了好几口饭。

吴乐乐眼睛瞪得更圆。

怪不得他小姨和小姨夫是一对!都能变出好可怕的一面……

程老太凑近了看桌子:“我的桌子没坏吧?!”

这桌子可是用好木头做的,当时木匠能说能用好几百年。程老太算盘一打,感觉划得来才定了这张桌子。

程德胜的小心肝扑通扑通跳。

家里人检查一通桌子,发现桌子的确没坏,就是有个榫卯结构被震松了,得敲回去。

确认自家桌子幸免于“难”,程德胜知道小女儿就是在凶他,心内委屈,借题发挥:“小芳,你拍什么桌子!桌子不要钱的吗?”

程小芳道:“爸,三姐刚回家,乐乐也在,你让她先吃口饭行吗?”

程德胜怕惹了她又给桌子来一下,哼哼两声,开口道:“吃呗,我说话也不影响她吃饭啊!”

程三月够心累的了,红着眼,不再搭理她爸,埋头吃起饭来。

任雨生端稳了碗,侧过头问他乖妹妹:“小芳,手疼吗?声那么响。”

任雨生说这话,主要是想调和一下气氛。

但是在座的,除了他和吴乐乐,都知道程小芳力气大。桌子没坏,估摸着刚刚程小芳也就随便拍了下,没怎么用力气,手当然不会疼。

所以听见任雨生这话,众人表情就莫名僵硬。

——是桌子更疼吧?差点就去世。

倒是弄得程小芳怪不好意思的,她小声回道:“不疼,你吃饭。”

小儿女小声说话,孙美淑看得抿着嘴笑了笑。可看到旁边的三女儿,孙美淑心里又开始担心起来。

程三月的模样和个性都是出挑的,但脾气有点倔,颇有点程家的顽固气质。

孙美淑见过?吴思琪,心想看着?人也不错,像是个讲道理的,怎么打起老婆和孩子来了?

要不是任雨生碰见,三女儿和小外孙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

就程三月的驴脾气,不到万不得已,她才不会回到闹翻过?的娘家。

这般想着,孙美淑心里更感激任雨生了。

孙美淑在想事,刚回家的程三月想得更多。

程三月发现,家里好像变了?

往常她爸刚刚那顿念叨能停得住?她奶也肯定会加入,变成?嫌弃她没用的二?重奏。

今天一个居然没怎么吭声,另一个被小妹拍桌子就“震服”了。

想到这,程三月奇怪地朝家里的“新人”任雨生看了过?去,感觉变数就是他。

任雨生发现她在看自己,朝这位姐姐露出友善的笑意。

程三月一个激灵,通过?这个笑想起这人掐吴思琪脖子的恐怖画面……

程三月赶紧老实低头吃饭。

说起来,家里的饭也变好了,红薯居然只有一半了。程三月一边吃,一边感受着?家里每一处的变化?。

明明离开了好几年,一切好像又都是她熟悉的样子。

等?到几人快吃完了,程德胜才开口说程小芳:“小芳啊,你这脾气越来越大了,别仗着?雨生脾气好就老干这些事,拍桌子又拍门,回头东西都给你败了!”

程小芳道:“爸,你到底想说什么,直接说。”

这阴阳怪气的,难道觉得她拍得不对?她可收力气了。

不过?这招……可真好用。程小芳后知后觉地想。

程德胜看一眼程三月:“我说你三姐说得不对吗?吃亏了都不知道,笨得可以!被欺负了也不知道找人,咱家随便去个,都能把吴思琪打出屁来!”

吴思琪是个老师,没干过?多少力?气活,当然不比他们整日里劳作的。而且吴思琪动手,程三月也是能还手躲开的,不然早出事了。

听着程德胜一口一个笨,程三月脾气上来,不忿道:“找你有什么用?你就知道骂我,我门还没进呢,你就骂起来了!”

“我骂错了吗?”程德胜瞪着眼问她,“你自己说说,我骂错了吗?”

“我骂你归骂你,你怎么不动动脑子想想,你爸我是吃亏的人吗?我哪回让你吃亏了。你以前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不是我去给你找回去的。”

程德胜举着例,程三月听了更气:“然后你把办公室砸了,我被老师罚站了一个学期!”

程三月本来情绪就激动,说着就带了哭腔,听起来万分委屈。

程德胜被一噎,见她又哭得惨,气势变弱:“至少后来没人扯你辫子,把头发扯掉了啊。”

“你要是告诉我,我就是还跟你生气,也要教训得他不敢动手!”

程德胜感觉自己已经很给面子了,那晓得三女儿听了这话哭得更厉害,连带着把旁边的吴乐乐也带着哭起来。

“好了好了,别说了,别说了。”

孙美淑把程德胜拉回房里,再回来带程三月和吴乐乐洗洗脸,带去她刚刚开出铺的屋子。也是从前程三月住的那间。

任雨生跟程小芳收碗到厨房。

程小芳挂心她三姐,洗了把手就道:“雨生,今天谢谢你了,我先去看看我三姐!”

任雨生拉住她:“我瞧一眼。”

程小芳眼露疑惑。

瞧什么?

任雨生拿起她两只手,都分开露出掌心。

两只手掌对比,都没红没肿。

任雨生放心了。

程小芳看着?他神情转变,明明是很小的一件事,却觉得心里头乱了一拍,脸上又热起来。

程小芳象征性地抽了一下手:“看好了吗?”

浓浓的“等?你看完”我再走的意思。

任雨生听出来,松开一只手,只抓住那只欺负了桌子的手,然后抬高了,在上面“啾”了一口。

任雨生正色道:“这下看好了,你去看三姐。”

程小芳看他一眼,握住发热的手心,才转身往程三月的屋走。

任雨生看着?她脚步匆匆离开,吹了声口哨,惹得程小芳又回头看了眼。

等?瞧不见人,任雨生看了一下灶上。

正好有热水,他便就着?水,洗了个碗,然后回家睡午觉。

程三月的屋子里,几人都半窝在床上。

孙美淑怕程三月身上痛不说,差点扒光了程三月检查。

闹了一通,倒是叫程三月心里好受了许多,缓缓将夫妻两个的矛盾道来。

程小芳听着,拳头渐渐变硬。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算了吧”,“懒得吵”、“随便”,是程小芳心里经常念叨的话。但最近,程小芳常常能感受到一种叫做“不听话”的舒适感。

程三月述说的过?程中,偷看了小妹程小芳好几眼。

程三月看到小妹跟任雨生一块去了厨房,不知道任雨生会不会把她那句“我没有娘家”告诉小妹。

她那句话,其实只是埋怨长辈,并没有怪这个妹妹的意思。程三月知道,家里四姐妹走得那么爽快,其实是坑了程小芳一个。

从小妹的反应来看,她应该是不知道的。程三月松了一口气,她那句气话要是传出来,指定又得吵翻天,孩子也得跟着?她受委屈。

不过?……小妹那捏起来的拳头是怎么回事?!

明明她嫁人前,小妹还看着?可乖可乖,特别老实的啊。

说到最后,问题还是要落实到“怎么办”上。

孙美淑抱着女儿,问她:“三月啊,吴思琪这么疯,你打算怎么办?妈觉得,这样过下去可不行。”

孙美淑心烦道:“也不知道他这毛病怎么来的?”

吴思琪的毛病说白了,就是疑神疑鬼,然后还莫名其妙对自己的猜测深信不疑。好像他潜意识里,就认定了程三月一定会找个野男人一样,压根都不需要什么证据。

他大多时候还都是正常的,所以能正常上课,只有回到家,对着老婆孩子,那“病”又犯起来了。

孙美淑想,这毛病要是改了就好了。

程小芳脑子里却冒出来两个字——“离婚”。

这是个新鲜词,但程小芳很少见人离婚,大多数人都是凑合凑合一辈子,哪怕两个人都很痛苦。

不过?程小芳没说出口,三姐的婚姻是她的事,得看她自己的想法。

程三月抹了抹眼角的泪:“我问过,他也没说,还发脾气,我就没再问了。我有他家里的电话,把他家里人找来吧。”

“也是这个理。”孙美淑发现外孙乐乐已经睡着了,声音放低,“乐乐睡了。”

程小芳小声道:“三姐要不要也睡一会?”

孙美淑也柔声道:“到家了,你们一块休息休息。”

“好。”程三月应了声,整个人疲倦地窝进被子里。身上总觉得累,心里头更累。

当事人安睡时,程三月鼻青脸肿地回村这事散开。

本以为过得挺好的姑娘,没成想是出去遭罪了,引起不少人唏嘘。

任家。

最近腰都累弯了一截的姜梅风笑道:“我就说他是个害人精!现在好了,去祸害别人家去了。”

任秀花抬起头,她瘦了些,整个人还黑了点,看着?有点像变了个人。

任秀花只看了姜梅风一眼,头又低了下去。

姜梅风见她不搭腔,啐她一口:“闷瓜葫芦!之前嘴那么能叭叭,现在嘴是缝上了吗?连搭个话都不会。”

任秀花实话实说:“我说的你又不喜欢听。”

要让她说,打人难道是三哥到程家才发生的?肯定是早就有了,而且那个程三月还是三哥带回来的,要说也是他三哥帮大忙了。

可任秀花知道真话她妈不喜欢,说了自己还得倒霉,就懒得说了。

那厢姜梅风还在念叨着:“指不定就要被害人精祸害得离婚!日子过?不下去,到时候两张嘴嗷嗷地要吃。”

***

不多时,迷了个盹的吴乐乐惊醒。

发现是在陌生的地方,小孩吓得下意识喊了一声“妈”,把程三月也弄醒了。

程三月迷糊地拍着?儿子的背:“乐乐,怎么了?别怕,我们在外公家呢。”

乐乐反应过?来,打个呵欠,笑着?伸出手,抱着程三月一条胳膊。

“我喊完就想起来了,小姨夫揍了爸爸!”

程三月:“你就记得打架!”

“才不是。”乐乐不认,扑在程三月怀里笑。

“这么高兴?回头就让你去扫地、喂鸡、还骂你小懒虫。”

吴乐乐却道:“我会扫地,会喂鸡!”

程三月在县城也养了鸡,能生个蛋吃吃。

小孩扬起头,用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他妈妈脸上青紫的淤肿痕迹。

“妈妈,不回去就行,我不想看他打你。”

他年纪小,也知道程三月虽然说得凶,但总是父母间吃亏的那一个。而他因为太小了,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往往还因为顾忌他,程三月会被拿捏住。

小孩子的神情干净得像白纸一样,程三月却看得心里一酸。

她抱住儿子小小的身体:“对不起,对不起乐乐……”

她或许应该早点带孩子回来。

“妈妈,妈妈不哭。”吴乐乐抬起他的小短手,拍了拍程三月的手臂,“你已经很厉害了。”

吴乐乐跟她分享:“外?公一开始看到你的时候,眼睛瞪得好大。”

程三月破涕为笑。

吴乐乐把大拇指和食指全力圈成?圆:“这么——大!”

“嘘……”程三月小声道,“小声让你外?公听见。”

吓得吴乐乐赶紧从被子里探出头,露出一双眼睛,偷偷张望。

***

第二天。

任雨生出发的时候,程小芳也跟上了。

如果不是程德胜也要一块儿,那就是美丽的二?人行。

可惜老丈人怒火难耐,誓要在吴思琪爹妈没来前,给他点颜色瞧瞧!

到了县城,过?清水桥。

任雨生往河底一张望,桥下河水依然将青天、两岸纳入怀抱,不似行人匆匆,永远潺潺缓缓。

程德胜就很匆忙:“走走走,今天就给那小子见识见识,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那么红!”

任雨生和程小芳跟上。

他们今天的任务是带路。

先到电影院,问电影院外卖汽水的铺子,花上两毛钱,给吴思琪在省城的家里打了个电话。

电话正好被接到,那头也答应,马上就过来,到了再给亲家赔礼道歉。

打完电话,程德胜更恼吴思琪:“又浪费我两毛钱!”

三人又往程家去。

半道上一个岔路口,程德胜差点走错。程小芳一句“你不知道路?”,让程德胜脸热了好一阵。

没错,他三女儿嫁了好几年,他不知道住在哪。

老大老二?哪儿他倒是去过?,老三出嫁时吵得厉害,以至于程德胜一点面子都没给程三月,嫁妆什么更是甭提。至于老四,程德胜不喜欢他四女婿滑头,也只年节见见。

可惜三人乘“兴”而去,却扫兴而归,很快又回了电影院这边。

原因是吴思琪不在家,听邻居说昨天气倒了,人在医院。现在还没醒,都没人去交医药费。

程德胜麻溜地一手拉一个,带着小女儿和准女婿溜得飞快。

想要他给吴思琪掏钱,做梦!

接着三人分开,程小芳跟任雨生回电影院,而程德胜自个回村。

没了程德胜在,往电影院走的两个小年轻对望一眼,笑了笑。

程小芳评价自己父亲:“他经常让人觉得讨厌,有时候又蛮好玩。”

作为一个“正常人”,程小芳常常不能理解程德胜的脑回路。

任雨生道:“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个体吧,就像有人说过?,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是不一样的。”

“但是有的叶子,长在一棵树上,所以就成?了一个地方的人。”程小芳发散思维,“长在一个树杈上,更近了,就成了一家人。”

程小芳往旁边走了一步,两只手拉起任雨生的一只大手,问他:“然后它们长大,不同树杈上的叶子可能会碰到,落下来飘走的叶子也可能会遇上,对不对?”

任雨生懵了一秒,想到了程小芳床头的几本书,成?功挖掘了程小芳的新属性——这可能是个文青妹妹!

任雨生点点头,拽了个句子:“对,人生就是这样变幻莫测又有规律的。”

任雨生心说:虽然这是句废话,但它?乍一听很有文化?。

程小芳却觉得很有道理。

她三姐的经历,不就是变幻莫测么,而千人千面,就是变幻的规律……

程小芳甚至想把这句话抄下来,只是奈何手边没有纸笔,就默背了几遍。

任雨生听着她小声复述:……非常心虚。

后面这句真的是瞎掰的!

任雨生插话道:“我觉得吴思琪太恶劣了,诬陷三姐,还因为自己的乱想打人,乐乐都吓坏了,三姐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任雨生自己的看法——家暴必须离。

但他感觉这会的人还不习惯离婚,就忍一忍,为了孩子忍一忍。

程小芳皱着眉:“我也不知道,三姐只说了叫吴家人过来。”

程小芳想着自己昨天冒出来过的想法,突然想知道任雨生怎么想的。

她看向任雨生,问他:“雨生,你觉得让三姐离婚怎么样?”

程小芳问得有些小心,因为离婚这个话题,很多男人听了都要跳脚,会觉得女人思想不端正。

可昨天见着?程三月惨得不能看的脸,程小芳脑子里就理所当然地跳出来了离婚两个字。

程小芳的目光中,任雨生眼睛一亮:“好主意啊!你真聪明,小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