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一起吃鱼

围墙那头,程小芳露出半张脸。

风撩起她耳侧一缕软乎乎的绒发到脸上,引得她眼睛一眨,像一只探出头的安静小猫。

任雨生脸庞微热,问:“小芳,你什么时候来的?”

程小芳道:“刚到。我在挑水,你这边水缸里还有水吗?”

任雨生本来想说有人帮忙挑了,但是再一想,其他人帮着搞清洁用了不少水,此刻水缸中储水量并不多。

“好像没多少了,不过你不累吗?”任雨生听程小芳的口气,她应该是刚挑完她自己家的水缸。

“不累。我给你挑点。”

程小芳利落地说完这句后,露出来的半个脑袋也消失不见,想来是去大井边挑水去了。

突然出现,又立马消失。

语气淡淡,目光淡然理智,但为人善良又好心。任雨生感觉有一秒被飒到!

任雨生望着围墙处笑笑,进了屋,收拾起东西来。

屋子在外面瞧着很美,里面就比较现实、骨感。

旧屋有一段时间没人住,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荒凉。

堂屋中一张烂了腿的桌子,两条长凳;左边住人的屋子里则只有一张床;右边是厨房并放杂物的地方,灶台旁有些别人送的柴火和引火的松针、稻草把,还有几个已经在晾干的缸子。

最大的优点大概是干净整洁、一点儿都不乱,而且还给予了任雨生非常大的改造空间。

用现代的话术来说,这小屋进步空间极大。

任雨生转了一圈,还在杂物屋发现了地窖口。

只是他如今行动不便,就没动地窖。地窖可是个好地方,垒上土,能够放好些东西,还不怕老鼠。

当然,如今老鼠也是少见的。人还吃不饱呢,哪有地主家的余粮供老鼠偷去维生。

任雨生现在就一百五十斤粮食,乍看起来多,但想想任雨生得吃上半年,就不算多了。

五十斤大米是主食,任雨生估计两个月撑不到。

苞谷面不算精细,在北方叫做苞谷糁,是这个时代的粗粮,任雨生对这个能吃多久就估不准了。他在现代,顿顿大米饭,除了嫩苞谷,其他都是喂猪喂鸡的。

剩下五十斤的红薯和二十斤的小土豆,红薯可以放着吹会,从硬汉红薯变成软汉后能够让味道变得更甜美多汁。小土豆让任雨生有点犯难,放着长芽了怎么办?

土豆可不能放久了,长上绿帽的土豆龙葵素含量升高,有毒。

小土豆处理起来麻烦,不过含淀粉量高,口感更沙,吃起来更香甜。适合做点香辣小土豆什么,任雨生想起来都馋。

但很遗憾,因为任雨生的腿还要再养养,不能去县城采购,所以暂时没有条件去做香辣小土豆这种菜式。

不过简单做做,还是可以的。

任雨生将米粮放好,转身走到外头菜园子,拔了两个橙红的胡萝卜出来。

没有其他菜蔬抢营养,虽然没施肥,但这片胡萝卜长得还可以,个个红光满面比任雨生的气色强,且条靓盘顺,□□的两个胡萝卜都有匀称修长的身材。

胡萝卜和土豆洗干净,接着任雨生对着他分到的一条一斤二两的小鲫鱼下手。

“小鲫鱼,鲜又美,拍傻脑袋再刮鳞。去鳍开肚掏五内,一动不动真可爱。

小鲫鱼,鲜又美,托住美背拿起来。红色鱼鳃掏出来,再撕黑膜真干净!”

任雨生哼着歌杀鱼,将一首经典小白兔改成了小鲫鱼。

比起小白兔来,我们小鲫鱼差什么呢?

就差在没有人给小鲫鱼写歌。

杀完鱼,先用和专诸刺吴王的大招差不多的——鱼腹藏……姜,再抹点盐和酒,给小鲫鱼来个去腥按摩。

姜和酒什么的,因为任家有,所有任雨生也分到了一点。

小鲫鱼享受按摩的时候,胡萝卜和土豆被任雨生的无情辣手切成不大不小的块儿备用。大了不好熟,小了容易化,都是美中不足。

任雨生忙完这些,程小芳挑着第一担水回来了。

任雨生叫住她:“小芳,中午我做鱼,一块吃点?”

程小芳客气地拒绝:“不用。”

程小芳拒绝了任雨生的吃饭邀请,但还是给他挑满了一整个大缸的水。

水挑满了,那头的鱼汤正在炖着,散发出鲜美的香气,和老屋的荒凉气息分庭相抗。

任雨生抓住程小芳的一只水桶,努力地劝:“留下来吃点吧,你帮我把水都挑满了,我这都没什么能招待你的。”

刚搬家,任雨生的新家里只有硬核的生活用品,适合招呼人的零嘴儿完全没有。

“谢谢你,真不用。”程小芳嗅着鱼香味,眼睛看都不敢往厨房看,“我得回家吃饭了。”

她要走,任雨生当然不好强留,但是猛男自有妙招。

任雨生叹口气,伤神道:“你是不是也瞧不上我啊,我就你一个朋友。”

任雨生注意到了,刚刚程小芳说的是回家吃饭,而不是做饭,说明中午程家做饭的人不是她。既然如此,尝尝他的手艺也不耽误什么。

他这么说,程小芳哪好拒绝,就怕伤害到任雨生刚刚恢复的自信。

“你别多想,我就是怕你麻烦!”

说着,程小芳还把肩头的扁担放下来,表明自己的选择。

院门敞着,两人达成共识,任雨生进了厨房,程小芳左右看看,也跟着进去了。

像是在程家做那顿分别的饭一样,任雨生管着上面,程小芳坐在一边捡捡火。

她的眼睛随着任雨生动作的手晃动,瞥到那道极浅的红痕,目光才放心收回。

程小芳出着神,任雨生道:“好了!”

任雨生揭开锅盖,热气翻腾中,耳边响起变大的气泡声,也依稀见得锅里咕噜噜冒气泡的热闹景象,然后热气化作一道飘飘摇摇的长雾,将香气送到鼻子前。

不愧是小鲫鱼,就是鲜美!

胡萝卜和土豆的甜味在锅中弥漫,似乎也融进了香气里,使得鼻尖感知到的味道里还带了一股清甜。

鱼是后下的,煎过的小鲫鱼让整锅汤都变成了奶白色。

沸腾的气泡接触冷气含羞草似的缩回去,红的胡萝卜、黄的土豆就露了出来,一对相约泡牛奶浴的好伙伴。

至于小鲫鱼翻的小白眼,那也是囧囧有神。

坐在矮处的程小芳瞧不见锅里,但能闻到扑鼻的香气,忍不住赞道:“好香!”

任雨生笑着看她一眼,心想:更像猫猫了。

在程小芳的视线中,任雨生掏出家里唯二的两只碗。

碗里分别装上鱼肉、胡萝卜、土豆、奶白色的热汤浇在最上面。

没有主食。任雨生解释道:“这道土豆胡萝卜鱼汤味道偏淡,所以可以直接光口吃,土豆和胡萝卜就当主食。”

程小芳道:“你给我多盛点土豆、胡萝卜吧。”

“不行。”任雨生自然不听。

哪有猫猫不爱鱼的呢?

程小芳狡辩,他不相信。

当然,主要是因为这个时候鱼也是肉,没人不爱吃肉。他想用最好的款待程小芳。

任雨生手下出来的两碗什么食材都有,分量均衡。

饭桌边,对着两只碗,本想挑一挑的程小芳:……

除了放弃,别无选择。

任雨生根本没给她选择的机会!

两人在桌前坐下来,一人一个碗,中间是个咸菜盘子,拌了点辣椒酱,可以直接夹着吃。

不过端起碗,两个年轻人视线对上,不约而同地觉得有点尴尬。

之前在程家人多,你一句我一句,完全不像此刻,有种莫名的尴尬。

任雨生看了一眼门外:“要不我们去外面吃?”

程小芳点点头:“坐门槛外头吧,今天天好。”

两人抱着碗,坐到了门槛前的整块光滑青石板上。

虽是冬日,但阳光正盛,青石板已被晒热乎了,坐下去的那刻,屁股像是被太阳亲了一大口似的。

两人中间,一株死里逃生的小野草亭亭玉立,舒展开弱小的叶子。光圈在叶子的边缘折射,七彩的折射光圈朦胧炫丽。

两人又对视一眼,只是这回面上都有自在的笑。

“我好饿,开动了啊!”任雨生微微眯眼,夹起一块微烫的土豆送入嘴里。

味道清淡的菜,食物的本味凸显出来。

任雨生感觉口中的土豆糯软香甜,煮得入味,还带上了鱼的鲜味。

尤其当衣服太薄,御寒勉强的时候,一口热乎的土豆,简直是寒冬送暖、暖入心扉,非比寻常土豆。

任雨生干掉两块土豆,小鲫鱼的肉则是先进了程小芳的嘴里。

鱼肉入口特别香,煎过的油脂香余留在鱼肉外面,少食荤腥的程小芳觉得这简直太香了!!

在入口的香之后,里头的鱼肉则是嫩的,两种口感形成鲜明对比。

程小芳转过头,表情惊喜:“鱼肉好香,外面香里面嫩,里面的嫩像是嫩豆腐,但是又不像嫩豆腐有那么多的水,吃起来真香!”

任雨生先乐,然后陷入小小的惊讶中。

小芳同志这一句都多少个字了?

在任雨生印象里,程小芳人好脾气也好,但她话可不多。

任雨生道:“用一点油煎一下,外面就香了,里头是腌制了一下。”又问程小芳,“你喜欢吃鱼吗?”

程小芳点点头:“鱼肉挺好吃的。不过——肉都好吃吧?”

任雨生看着程小芳的漂亮眼睛:……他不管,就是猫猫实锤。

任雨生点头:“肉都好吃,以后我们一定可以顿顿吃肉。”

程小芳震惊:“顿顿都吃肉?!不太可能吧?”那也太幸福了!

任雨生看着她震惊的表情直乐,都想把碗里的鱼投喂过去。不过思及不合适,才按捺住投喂猫猫的冲动。

阳光下,年轻的麻花辫姑娘表情生动,比日光还盛,熠熠生辉般耀眼。

要说任雨生丝毫没有想法,那肯定是骗人的。

程小芳是他在这个时代接触的第一个人,性命之恩,任雨生一生感激。但他如今一无所有,两袖真的只有清风,如何敢冒犯佳人。

任雨生只是规规矩矩地靠在青石板另一边,努力开动脑筋说些逗趣的话。

他不知道,他的样子好像恨不得把“我超有趣”贴在脸上来吸引人。

吃完一碗,程小芳说什么都不肯再吃,放下碗就要离开。

任雨生这下也不勉强,送她到门口。

两人从这头大门出来,那头任雨生的邻居也正出门,三人撞个会面,尴尬一笑。

走在路上。

程小芳皱着眉,她本来想悄悄给任雨生帮个忙,没想到还是撞到了人。

不过也没什么吧?大门都一直没关,两人吃鱼都是在门槛前。

任雨生在现代是一只老单身狗了,而且这时候的任老三也罕少跟女孩子接触,是以任雨生对这个时代男女相处的束缚性并没有清晰的了解。

程小芳却是知道的。

那像一张网,有的鱼会落网,有的鱼能跳出去,可被网捞到的鱼大部分都在网中。西河村就在网里。不过网就是网,它漏的。

程小芳回井边又挑了一担水,往自己家走。

回到家,将水倒入缸里,原本缺了一点的大缸被填满。

孙美淑见了,问:“不是只用了一点?小芳你怎么又去挑水了,有空多歇歇。”

程小芳回道:“我去给任老三挑了几担水,他现在住在前头王奶奶那个屋。”

“那个屋啊。”孙美淑听了叹口气,感慨道,“一眨眼,你王奶奶也走了好一阵了。人活这一辈子,好像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程小芳又眨了眨眼,定定地看着神色温柔给她拭去额上细汗的孙美淑。

人活一辈子啊。

任雨生已经从任家走出来了,她往哪里走呢。

**

另一边。

村里的好些大老爷们聚在田埂旁,坐的坐,站的站。

犁田的老黄牛、近处的褐色田野,远处的苍茫重山,皆是悠闲的背景画。

可别以为只有女性八卦,实际上男性也一样,只是大家八卦的圈子和内容不同,讨论的是自己更感兴趣的内容罢了。

程德胜这堆人,就在兴致勃勃地说这回胡高义的处理如何。

从多少年前,同样的人怎么处理,扯到这个村那个村,再扯到县城,逐渐放大比较对象,从微观抵达宏观。

程德胜说得嘴有些干了,眼看也快中午吃饭,尽兴地跟同志们挥挥手告别,扛上锄头回家。

走到路上,遇到认识的村里人在挑水。

程德胜打招呼:“挑水呢?你勤快啊。”

那人回:“勤快什么,没了就挑点回去用呗!我家那几个懒货可看不到水缸,不像你家小芳那么勤快、孝顺,刚刚还见她挑水呢。”

心情挺好的程德胜更高兴了,刚刚他家闺女就被夸了一波,这刚走几步路又被夸了。

而且这回还是孩子孝顺,他就喜欢孝顺的,比那个傻兮兮的“善良”强多了!

程德胜笑呵呵地答:“就一丫头片子,不干活也干不了别的。你慢走啊,我回家吃饭去。”

程德胜挥别这人,快步回家。

走着走着,程德胜突然想起来——不对啊!他家水缸不是早上才挑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