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遵旨。”
庄公公领了罚,片刻也不敢逗留,逃也似的出了御书房。
二十大板已是皇上念及过往手下留情,他知足了。就是不知,方才那会子的功夫,究竟发生了什么。
平日里,皇上嫌少龙颜大怒,更不会为了个不懂规矩的宫女大动肝火,尤其是在那两位爷跟前,哪里会有脾气可言,宫女犯了错,至多也就是赏个板子以儆效尤,哪里会杖毙还连累主子的。
事出反常比有妖,在宫里,怕是要有大事发生啊。
庄公公一走,御书房内再度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三个大男人面色各异,均不曾开口打破这骇人的气氛。
慕容熙跌跌撞撞的退回椅子边,眼神呆滞,面如死灰。
任由身子顺着木椅软软滑落在地,慕容熙狼狈的勾了勾唇,轻嘲出声:“朕费尽心思想坐稳这个位置,怎奈虎视眈眈的人太多,血浓于水远不及真金白银,权势地位吸引人,朕,到底还是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啊。”
傅容澈不动声色的蹙眉,抿唇不语。
裴斐暗暗眯起了眼,亦是不曾张嘴。
回应慕容熙的,只有一室寂静,和屋外呼啸而过的寒风。
慕容熙满不在乎,抬手抹了把滑至下颚的泪,故作轻松的哂笑:“阿澈,小裴,你们瞧,朕是不是特别的可悲啊?”
自小不得额娘教养,长姐也不爱与他亲近,寥寥数年,二人还要亲手弃了这亲情,谋权篡位。
呵,好一个血浓于水,手足情深,果真是可笑之至!恶心至极!
“阿熙……”裴斐隐着眸子,霍然起身,走近他跟前缓缓蹲下:“阿熙,你振作些,你还有我和阿澈。我们一直都在。”
慕容熙眼角通红,难言的心痛扰的他头昏脑涨。
“你们,一直都在?”
他苦涩的扯着嘴角似是在喃喃自语。
“啧!慕容熙你振作点可不可以!”裴斐烦闷的搓着头发,时刻注意他的神情变换:“我和阿澈一路挺了你这么些年,你可不能在这个时候说垮就垮!我们俩还指望你给我们口饭吃,护我们一世安稳呢。没有你,我以后还怎么在朝堂之上,在京城之中肆无忌惮的横着走啊!”
裴斐想一本正经的安慰慕容熙,可到嘴的话,出了口就变了味儿。
虽然意思还是那么个意思,听起来却无端惹人发笑。
慕容熙面色清冷的抬眸看他,裴斐瞳孔一缩,有些害怕。
他怕自己说错话,非但安慰不了慕容熙,还会让他更难过。
他本想坦言品淑太后和民乐公主与他本也无多少情谊在,抛开血浓于水四个字不谈,充其量也就比陌生人稍稍亲近了那么一点。
可到底是害怕在慕容熙伤口上撒盐,呼之欲出的话,他硬生生给改了说辞。
这么多年来,品淑太后一直介怀慕容熙自小在德裕太后膝下长大,这件事情一直是她心里难言的刺。
她虽被罚在庙中,直至皇上登基那年才被接回,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对这个亲生儿子并无太多感情,甚至于某些时刻还会有厌恶的情绪存在。
想想也是,当年她被送去甘露寺受罚,没有召唤永生都不得入京,她一直将这份罪名安在自己儿子头上,至今仍觉得都是他的错,这么多年,失了宠爱废了青春,日日夜夜与青灯古佛相伴,她能喜欢他才怪。
她讨厌一切和德裕太后有关的人或物,纵使是自己的亲身儿子也照厌恶不误,民乐公主自小受品淑太后的熏陶,耳濡目染久了,自是也不愿与慕容熙多亲近。
即便是后来和慕容熙一起承欢于德裕太后膝下,她也不曾和德裕太后还有慕容熙有过多的亲密,自始至终,她也怨恨着慕容熙,觉得额娘被送去甘露寺,是他一手造成的。
那会子,谁都不曾想过慕容熙会成为皇上,自然也不会有什么违心的亲近和刻意的讨好出现,不想搭理便形同陌路,不想相见便绕开了走,即便有那份血缘关系硬牵着,终究是难抵人心凉薄。
所以说,这样狠心冥顽的额娘和亲姐,不要也罢,何苦要为了不值得的人痛彻心扉。
“不,不是,我……我可能……不太会安慰人哈…阿熙你也知道的,我没心没肺惯了……”
裴斐支支吾吾的为自己辩解,脑子趁机飞快转动,打算另寻法子。
慕容熙面无表情的听着,中途,也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他,竟惹得他蓦的勾唇,大笑连连。
裴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人都傻了。
这是什么情况?
他侧首用眼神跟傅容澈交流。
傅容澈紧抿着唇,好看的眉宇拧成了一个‘川’字。
交流无果,裴斐默默收回视线,慌到不行。
完了,他心中哀嚎,慕容熙莫不是被气傻了吧!
他小心翼翼的抬眼去看慕容熙,连呼吸都都被刻意压制着,不敢喘大气,生怕再刺激到他。
慕容熙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嘴角笑意依旧:“小裴,你慌什么?朕没疯,朕好得很。”
裴斐瑟缩着脖子,突然有种想逃的冲动。
这人看着不像好得很的样子啊。
“啧,别那副神情看着朕,朕真的没事。”
慕容熙无语凝噎了,怎么还一个个都盼着他有事不成?
裴斐艰难的勾着唇角,露出一个标准假笑:“阿,阿熙,你,你用不用我们帮你,宣太医?”
慕容熙脸上的笑意一僵,当即转为铁青:“裴斐,你这是变着法儿的诅咒朕呢?”
裴斐笑了,笑的无比难看:“阿,阿熙,你真的没事儿?”
他眼角的泪还没干透呢,再配着那一脸怪笑,真的很难让人不往坏处想。
慕容熙仰天长叹一声,索性不搭理他,拍了拍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换了个舒适又不失身份的坐姿。
裴斐“嘿嘿”干笑两声,也跟着挪了挪屁股:“阿,阿熙,你说你没事儿,那你刚刚突然笑什么?”就那一下,真的挺渗人的。
慕容熙无语的白了他一眼,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你自己回想一下你安慰朕的话,你觉得不好笑吗?什么叫在京城里肆无忌惮的横着走?朕是个铁面无私刚正不阿的明君,断是不会做那等子徇私护短落人口舌的事,更不会纵容作奸犯科的恶劣行为。”
裴斐抿唇不语,一双俊秀的眉眼死死皱着,来回在慕容熙脸上打量,似是要将他的脸看出个洞来。
起初慕容熙也不在意,随着他瞧,怎奈那视线着实烧人,且经久不散,慕容熙实在是忍无可忍,才恶狠狠的扔了记刀眼过去以示警告。
晓得慕容熙没什么大事之后,裴斐便也跟着收敛起正经的神色,吊儿郎当起来:“皇上您别恼啊,臣这不是担心您的龙体么,有病就得治嘛,您说是吧。”
“你还说!”
慕容熙气急败坏的踢了他一脚,转身爬起座回木椅上正襟危坐。
裴斐讪讪的挠着脑袋也跟着爬了起来,半开玩笑半严肃的谏言:“哎呀呀,瞧您没事,臣这颗心也就能落下了。左右是些不值得难过的人和事,您拿出您朝堂上的凉薄清明来对待就是了。都坐上这个位置了,凡事也该看得通透些。何况,还是她们不仁在先,您又何苦要念及血缘呀。”
慕容熙闻言,眼神微不可闻的黯淡了几分,半匿于袖袍下的十指冷不丁的紧缩,根根分明的骨节,隐隐泛白,透着戾气。
自小到大,她们二人的所作所为,无不让他心寒难耐。
十岁之前,便是与她们和颜悦色的话家常都是一种莫大的奢望,她们不喜德裕太后,便连他也一并摒弃,索性德裕太后一直视他如己出,不曾像他的生身额娘一般,小肚鸡肠。
额娘离宫前一晚在他身上留下的刑法毒打,他至今无法忘怀。多少个午夜梦回,他眼角含泪,惊慌失措的缩在床角,仍旧心有余悸。
他无数次想张口问问他额娘,他的生身额娘,他究竟是她的儿子吗?为何她能下如此狠手?那一晚,几乎要了他一条命……
深深吸了一口气,慕容熙面沉如水,眸光深寒。
恰如裴斐所言,坐上这个位置了,也该看得通透些,既是她们无情在先,他又何必有义,该狠心的时候,留情,便是害了自己。
慕容熙想得很通透。
裴斐和傅容澈也没多费口舌。
之后,裴斐依旧是那般吊儿郎当,没个正行,时不时说几句打趣的玩笑话,惹的慕容熙直翻白眼儿,不过,气氛已然比最初要好上太多。
傅容澈全程几乎不曾开口,只有在商讨对策时,他才会拧着眉惜字如金的蹦出一个字眼。
还是到了临走前,他才起身漫不经心的走到慕容熙身边,如玉的大掌轻拍了拍他的肩头,不咸不淡的来了句:“凡事还有我和裴斐在,你,不必太过伤心。暗血阁那边,白津在盯着。你只做好万全准备便是。”
此话一出,屋内噤若寒蝉。
下一秒,裴斐的笑声骤响。
“噗哈哈哈哈,皇上,您听见了吗?阿澈居然也会安慰人?我还以为他只会哄他的小媳妇儿呢!不过,噗哈哈哈哈,这安慰未免也太生硬了些!笑死我了!哈哈哈哈!也不知道他家小娘子怎么就好这口了,噗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