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直接到了第二日清晨。
叶凤泠自己完全不知苏牧野何时离开的,等她醒过来,月麟顶着黑眼圈红着脸告诉她昨夜苏世子亲自给她擦脸,磨蹭到三更天才离开。
叶凤泠吃了一惊:“我一直没醒?”
月麟一面服侍她洗漱,一面点头,道:“世子走之前吩咐,叫你以后不许晚睡,若被他知道……会要你好看……”
想到苏牧野说这话时嘴角的笑意,月麟忍不住羞涩,主子们太奔放,做下人的实难。
叶凤泠撅嘴:“谁要他管。”
月麟捂嘴笑,也不去点破叶凤泠嘴角的甜意。
舞过剑,又吃完早食,叶凤泠跟王夫人说一声,就领着月麟和柔兆出门了。
月麟微弱抗议,道刚回来,许多东西要归置,她想留在府里,被叶凤泠斩钉截铁拒绝。月麟追问出去做何事,叶凤泠也不告诉她,只叫她乖乖跟好自己。
主仆三人出叶府,鲁生驾马车,一路出城,来到玉顺山脚下。
越往外走,月麟越觉得路有些眼熟,她忽然惊呼出声,旋即眼眶发热。
叶凤泠拍拍她的手。
晴空万里,无风无云,不同于下葬那日的阴雨霏霏。
紫苏的墓在玉顺山脚下,离琼江支流不远,依山傍水,可以看出风水很不错。
柔兆立在马车旁,忍受着鲁生聒噪的呵护,眼睛一直没从墓前的两个人身上移开。
叶凤泠跪坐在墓前已经半个时辰,像块木头动也未动,眼中并无过多悲戚,只有淡若烟云的哀落。去年回京的欢声笑语凝结在她脑海中,她深深呼出口气,自袖口拿出胖头鱼戏莲的玉佩,埋在墓前:“你一向喜欢这种可爱精巧的玩意,这是从二姐姐那里诳来的,给你拿着玩。”
月麟满脸是泪,用帕子擦都擦不尽。
“你放心,害你的人我不会放过的,我知道我很没用,尽顾着自己,根本没考虑你在下面又冷又孤单,都是我的不好。你再等一等,我要亲手送她去你面前,交给你处置,好不好……紫苏……”
叶凤泠手指抖的厉害,缓缓抚上墓碑,从篆刻规整的“紫苏之墓”四个字上一一划过。下葬时洗砚问墓碑要刻什么字,叶凤泠才意识到,自己连紫苏姓什么都不知道。似乎从救下紫苏后,紫苏的世界里就全部是自己了,再没提过她自己的从前。
全心全意地为她,最终连命都给了自己,用鲜活灿烂的一辈子偿还这份恩情。
绿意淡漠,风中传来残冬的眷恋,新枝嫩叶呜呜抖动,像极了悲伤的哭泣。叶凤泠敛住心痛,静静地抬头望去京都城。人似白杨隽永挺拔,面若冰峰干净沉寂。
柔兆在远处看着叶凤泠没有任何表情,从始至终没有掉一滴眼泪,在月麟泪洒满地的衬托下,她的坚毅赢得了柔兆的尊敬。
因为柔兆知道,有一种人会将伤痛藏在心里,不到山穷水尽,心里的曲折蜿蜒是看不清的。
祭奠完,叶凤泠没着急离开。她从袖子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月麟。
信封里面是两张卖身契,分别写着王圆和王方两个名字。
月麟睁大微微红肿眼睛。她被卖进胡府前,就叫王方,王圆是她的哥哥,那个还在胡府庄子上做工的跛足哥哥。
启程时,叶凤泠借道别,凑去柳大夫人耳畔。她告诉柳大夫人,若想她不再追究其勾结胡德宝做空含香馆之事,就将月麟兄妹二人卖身契寄给她。日前,柳大夫人的信到了,里面装着两份卖身契,至于另外的带字信纸,已经被叶凤泠抽出来另放。
叶凤泠见月麟呆呆傻傻,连哭笑都忘了,轻轻笑了。她挽起月麟胳膊,亲昵蹭着撒娇:“还记得以前说过,咱们永远都在一起么?现在只剩咱们两个在这空荡荡的人世,我们不能光悲伤自怜,更要坚强走下去。我知你一直害怕被胡家要回去,趁这个机会正好把你要过来。你和你哥哥以后自由了。大舅母说问过你哥哥,他想留在苏北,继续在胡府做事。月麟,从此后,你不是我的丫鬟了,你是我的姐妹,要一直留在我生命中的姐妹。”
月麟呜呜哭出声,回身紧紧抱住叶凤泠。
叶凤泠替月麟做主,将两份卖身契全烧了。纸灰随风飘飘摇摇,像一只只灰白蝴蝶,飞去远方、飞去天际,再也无处寻觅。
本是尘埃,何惧别离……
冬霜褪尽,春光趁早……
回到城里,街上行人陆续变多,马车的速度慢下来。鲁生问叶凤泠要直接回叶府么。
叶凤泠想了想,决定去柳府看看,两位表姐那日离开后就没再发出声响,让她有些没底。
鲁生答应着,扬鞭驾马。
然就算马车安安分分行驶在路一侧,留出旁边宽阔场地给对头车马行人,该倒霉时也是要倒霉的。
一群骏马嘶鸣着耀武扬威,由远及近,行过之处,鸡飞狗跳、一地狼藉。众多黑马里有匹雪白引人瞩目,加上马匹上坐着的骄傲冷艳美人,街上众人纷纷一边四散逃命,一边不要命地回头瞧。
突然乱起来的街市叫叶凤泠忍不住推开门,只一眼,她就心头一跳。
骑着白马的美人,不是昭阳公主又是谁。
叶凤泠想叫鲁生赶紧驾马车到一旁避开,却已然来不及。
白马带头风驰电掣、横行霸市,直接撞去叶凤泠的马车。
关键时刻,柔兆手拍车辕,搂着叶凤泠从车窗破出,两人在地上滚了两滚才停住。
叶凤泠头晕目眩,眼冒金星,顾不上看自己,慌乱找月麟。
她手腕却被紧紧攥住——
尖利的嘶鸣之音被马鞭抽打地面发出的清脆响亮淹没。
“啪——”眼瞅着马鞭就要甩去叶凤泠脸上——
柔兆忍无可忍,抓起手边的一根扁担挑子,她要打下白马上飞扬跋扈的美人。
“且慢!”有人出声阻拦。
昭阳公主铁青着一张骄矜傲慢的脸,停住手上动作,扫视叫出声的人,轻蔑一笑:“我说谁这么有胆量,原来是蒋小姐啊。难道蒋小姐要给这个狐媚子讲情?哈哈,别怪我不告诉你,她可是你和克己哥哥婚事的绊脚石呢!”
昭阳公主眼睛赤红,说到“克己哥哥”四个字时面颊肌肉抖一下,神情近乎扭曲。从她知道蒋苏要联姻开始,就辗转反侧,不等她找蒋若若的麻烦,又听说苏牧野和叶凤泠的绯闻。她原以为这次的绯闻定也就是苏牧野的风流债,很快消散。谁料苏牧野竟然亲口对她说要娶叶凤泠,还警告她不准找叶凤泠麻烦。
还从未有过一个女人能叫她的克己哥哥如此看重,看重到跟自己下通牒。苏牧野此举无疑往昭阳公主心口的熊熊妒焰上再浇火油,烧的她丧失理智。
不让她找叶凤泠麻烦,可不包括叶凤泠“主动”挡她的马。不给叶凤泠点教训,她咽不下恶气。
至于蒋若若,原先还存着几丝年幼相识的熟捻,自从知道她是长辈们属意苏牧野娶的人,又见其开口要救叶凤泠,那些旧情瞬间烟消云散。
新仇旧恨、新欢旧爱,今日让她一块教训教训!
看清昭阳公主眼里滚过的杀意,叶凤泠扶着柔兆努力站起来,她仰脸对着昭阳公主露出怜悯笑容:“公主可要想好,这一鞭子下来,是什么后果。街上人不少,不可能全都被封口,公主撞我马车,又要当街逞凶,就算到了金銮殿上,也是大大的一个“罪”字。”
“这不是别的地方,是天子脚下,我也不是艺技人,是伯爵府的小姐。最重要的是,众目睽睽,伤了我,谁也跑不了!”
一字一句,响亮的打到昭阳公主的脸上,气的她七窍滚滚冒烟。
一旁的蒋若若眉心一跳,忙拦去昭阳公主马前打圆场,十分严肃:“湘君,你不要任性。撞马车是路窄人多,是意外。若你再胡闹,谁也救不了你!不要说叶伯爵府,就是苏国公府都是不依的。”
前面的话还算中听,最后说到苏国公府也不依,再度掀起昭阳公主心中妒浪,她怒不可遏:“有本事就叫他们来定我的罪啊,蒋若若,你给我闪开,不然我连你一块抽!”
剑拔弩张之际,叶凤泠给柔兆递了个眼色。
就见柔兆轻飘飘飞去昭阳公主马上,如入无人之境抢下马鞭,又落回到叶凤泠身旁。
若非逼不得已,叶凤泠不愿叫柔兆露身手,不见一旁的鲁生眼睛都看直了么。
可柔兆不动手,就要逼暗处的神机影卫现身了,两者相较取其轻。
昭阳公主大吃一惊,怒上加怒,想不到叶凤泠敢叫人跟她动手,她大声喊着身后的护卫们。那些护卫中一个貌似是统领的人,骑马冷静挡在昭阳公主前,不知在昭阳公主耳边说了什么。
只见昭阳公主神色数变,忽然露出阴恻恻的笑容,睥睨马下诸人,掉转马头,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