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想过,自己可能真的是天生孤苦命,甚至真是身染邪祟,所以才会被所有人唾弃。有时候也想,要不死了吧,一了百了,可一想到前面受过的那么多苦,就有些不甘心。其实我没什么喜好、没什么计划,因为没有多余的选择让我选,光是活着,就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叶三小姐,我跟你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告诉你,我大概能体会你的感受,可我觉得你比我过的强多了,我都能好好活着,你有什么可抱怨的。不喜欢大可给他们些教训。”
叶凤泠直接听呆住,一向寡言的柔兆,什么时候说过这么多的话?虽然她劝慰人的方式是用惨比惨,但不得不说,效果良好。按着柔兆所言想来,叶凤泠竟觉得自己还真是无病呻吟。
她哈哈大笑,抹去眼角泪珠,又让店小二上了一壶冬樱粉酿。
两人相视而笑,那层若有似无的隔阂在不知不觉中消失的无影无踪,叶凤泠心里觉得有趣,跟柔兆你一杯我一杯,吃着小菜、听着铃鸣、吹着晚风,聊的有声有色。
一时问到带柔兆进组织的人是谁,柔兆踌躇后,才轻声道,是墨盏。
倒酒的手停滞,叶凤泠抬头,明白了柔兆的愁苦,转移开话题。
恰在此时,柔兆咳了一声。
叶凤泠抬眼,看到柳方泉笑盈盈立在两人桌前。
临近赴京,柳方泉见今日天气好,找了个走访拜别同学的借口,从书房集体练字的“酷刑”里逃了出来。正趁着晚霞往家走,到拐角一抬头,好巧不巧看到二楼有个熟悉的身影端着酒盏临风而坐。
柔兆忙站起来,她的身份是丫鬟,自知不能暴露,立去叶凤泠身后。
柳方泉看了她一眼,想到什么也不点破,风度翩翩坐下,问叶凤泠何故一个人在此饮酒。
叶凤泠举着冬樱粉酿给他瞧,陪笑央求,千万莫要告诉外祖父。以前年年下来冬樱粉酿的时节,她都会跟二表姐、三表姐偷偷溜出来喝,但总会被外祖父发现。天晓得,因为冬樱粉酿,她抄的《德训》怕垒有一人高了。
柳方泉嘴角抽了抽,无奈好笑:“外祖父以为你还在养神休息,结果你偷溜出来喝酒,还要拉我跟你一起扯谎,好不知羞。”
叶凤泠嘟着嘴不依,不怪她嘴馋,实在是过了这个季节,就喝不到冬樱粉酿了呀。而且,而且,她自己在心里忿忿,还有人给她下了死命令,不许她喝酒……哎,神烦。
心知柳方泉一定不会告密,叶凤泠得寸进尺地又叫了一壶,抢在柳方泉出声阻拦前,道:“二表哥,你要入京了,春闱前,我也不知能否赶回京都,先在这里祝你金榜题名、蟾宫折桂。”
她抬手敬请一杯,调皮翘起嘴角。
柳方泉意识到叶凤泠怕是喝的有点儿高兴了,垂眸笑了笑,落落大方接过。
不光不会告发她,还跟着同流合污,叶凤泠愈发兴奋,笑弯了眼睛。
酒楼二层视野开阔,将街巷风光尽收眼底。柳方泉挑着苏北新鲜趣闻,色色讲给叶凤泠听,言辞有趣、惟妙惟肖。见叶凤泠和柔兆都竖着耳朵听,尽量捡着小姑娘喜欢的讲,这份细致入微的体贴都博得冷面柔兆起了好感。
冬末春初,风穿古城,寒凉清减微染几点薰暖,柳方泉放下酒盏,转视一眼街头,眼神变化,口中赞叹:“好马。”
叶凤泠眨眨眼,缓缓回头。余光里,柔兆眼角颤抖地低下了头,神色模糊。
青石街面上,一匹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步伐稳健地缓步行来,马上的白衣公子优雅如兰竹,风姿玉朗,清冷俊美,一双深邃而飞扬的眼,毫不掩饰地望来。
三三两两的行人已躲避街边,噤声不语,或好奇或艳羡地仰头注视白马白衣。苏北素淡的街面仿佛被点化,霎时凉了空气,白了石面,沉寂厚重的冰雪在马前铺开缓缓铺开。
叶凤泠深深吸了口气,用右手抚上前额。她想到什么,猛地从座上跳起,把桌上的三壶冬樱粉酿迅速抱到旁边桌子上,又坐回原位继续端坐……喝茶。
动作一气呵成,看的柳方泉和柔兆煞是无语。
店小二的吆喝声响起,俊美容颜含着笑缓步登上二层,眼光随意一扫,嘴边的笑又深了几层。
柳方泉抿下一口茶,左手松开杯缘,面容平静地起身行礼,言语落落。
玉面白衣公子看也不看他,哼笑出声,眉宇间冰雪连天,显赫森冷。晚风吹过他墨黑发丝,深拂讥诮眉眼,如同破冰裂川,激起点点寒星。
众人虽不识苏牧野身份,但见他孤高傲许的身影,凛冽不凡的气势,心知多半惹不起,纷纷逃离,不敢停留二楼。
柳方泉不是第一次感受苏牧野的气场,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风尘仆仆、武者气息外露的苏世子。华贵气质之下,苏世子惊鸿身影和如仙容颜自是令天地万物失色,可那眸中的阴厉锋锐更牢牢让他印象深刻,经久难忘。
苏牧野的目光直穿而来,波澜不兴,嘲讽之中隐隐透着冰凉刺骨的寒意。寒意如剑,击穿内心。
柳方泉心中一凛,努力不动声色地沉稳回望。
窗前充满了山雨欲来的气息,如履薄冰,让人心知肚明,稍有不慎,争执一触即发,浪卷拍涛。
叶凤泠心里怨恼自己运气差,稳着声音轻声道:“世子……我出来尝尝以前惯常吃的小菜,不想碰上二表哥拜访友人归来。这才一处聊了聊天……二表哥,要不你先回去,对了,记得不要告诉外祖父……呃……你懂的。”
她感觉到苏牧野气息不对,眼神儿更是不对,峥嵘神情透露出,她必须先把二表哥弄走。
叶凤泠心存侥幸,希望苏牧野能看在这是外面,控制住桀骜不驯的脾气。但她显然低估了纨绔肆意妄为的习惯。
苏牧野双手垂落,衣袖微微盛风,飘逸清雅,白色的衣衫衬得他面容隐透青色,墨眉桃眼,紧盯柳方泉,不曾移动半分。
在柳方泉又朝他拱手行礼、意欲擦肩下楼时,苏牧野左手微动。
叶凤泠心咚咚疾跳,当即拉住他胳膊,眼含警示色彩:“世子。”
苏牧野冷冷扫了她一眼,雪颜白衣,气息凛然暴涨。叶凤泠见状,遽然掐他手掌,加重语气唤了一声:“苏牧野!”
柳方泉回眸,看到叶凤泠望过来的着急神情,落寞生笑,拂袖下楼。
苏牧野一直静立不动,冷漠地吐出几个字:“我怎么跟你说的。”
叶凤泠嚅喏,支吾不语。
苏牧野冷笑数声,忽然高呼:“如此紧张,莫非是怕我对二公子礼数不周么?”
楼梯上的柳方泉从容不迫,心口绞灼,终是不忍心,回头望了一眼。
就这一眼,给了苏牧野机会,他隐于袖中的右手微动。仿似掠过一阵微风,一股迅疾的力道轻忽无声,白光亮如流星,准确无误地袭向柳方泉背后。
柳方泉虽不识世务,但叶凤泠的举动已经传达给他此处危险的讯息。他是聪明人,能看出苏牧野笼罩周身的杀气,所以才会从容不迫选择避其锋芒,安静顺从离开。
当白光闪出时,心存警惕的柳方泉看到了,可他身无武功,束手无策,愣愣看着白光击上身体,膝盖后传来剧痛,身体支撑不住,向下跌去……
“二表哥!”叶凤泠惊呼,愠怒非常,推开苏牧野,要去看柳方泉。
苏牧野一把搂过叶凤泠,也不管柔兆就在旁边,附身咬去叶凤泠嘴唇,眼聚锋刃:“还喝酒了?”
叶凤泠心头突突,又气又虚又羞又恼,抗拒挣扎:“混蛋……放开我!”
苏牧野缓缓笑了,如破冰裂川:“别急,他没事,不信,你看。”顺着他瞟去窗外的眼光,叶凤泠看到柳方泉确实无碍,一个人走在街上,只右腿走路有些异样,方松了口气。
柳方泉勉强支撑前行,边走边回头,似是十分不放心。
苏牧野收回透着刺骨寒意的目光,冷冰冰地意有所指:“感人的兄妹情,嗯?”
叶凤泠气结,满心困顿又气他出手伤人,推搡他,径自朝楼下走去。
不想身子一轻,被人抱着从二楼跳了下去——
“啊!”叶凤泠小小惊呼出声,自然而然的把头埋入了苏牧野的脖子,脸面大窘,又忍不住在心里担忧,这么高,若是摔下去,怕不得摔成肉酱。
苏牧野没有落地,他轻飘飘,如菩提叶飞,恰好落至门外白马之上。
叶凤泠被他横放坐在身前,整个人都是软的,坐都坐不稳,只能靠去他怀里,腰肢更是被铁钳似的手掌紧箍,难以动弹。
不知他做了什么,白马撒啼奔行,晚风刮得叶凤泠眼睛都睁不开,自然没有注意到苏牧野身上浑然天成的冷戾如刀似剑,披荆斩棘,割裂了空气。
白马疾驰而过,丝毫不理路边柳方泉不敢置信的惊讶。
一直都只是听说提纵之间、信手拈来的轻功,只在心里暗自想象一二其玄上加玄,柳方泉还从未见过。刚才苏牧野那在半空如同平地一般轻松写意的纵跃,让他大大开了眼界,同时也更加深刻地领略到自己同苏世子的差距。
光是立在平整的地上,柳方泉都替叶凤泠捏了一把汗。
马上的叶凤泠顾不上这些,吓得使劲抱住苏牧野,断断续续道:“你……你要去哪里?”
狂风卷发,裙裾飞扬,路边飘来的几片樱花瓣吹向她脖颈,痒的她想拿开又不敢松开抱着苏牧野的手。
苏牧野低头望来,唇角噙笑,张扬不羁。他漆黑眸中的光,如野火般燃烧,在绛红霞光中,热烈旖旎绽放。
河水潺潺,桥影浮动,楼宇宅院,倒影骗骗,河两岸景色犹如百里画廊,在漫天云霞中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就像画者几笔勾勒的浅墨,留在澄白雪纸上,影绰动人。
马跑的越来越慢,后来直接是小碎步踏着,哒哒哒,哒哒哒。
叶凤泠从苏牧野怀里探出头,发现出了城,在距离城门不远的河堤上。
苏牧野目眺远山,清冷如铸。他感受到怀里人的动作,目光褪了点寒凉,说道:“从昨晚到现在,我除了见必须见的人,说必须说的话,其余时间都在马上。”
不等叶凤泠回应,他精准握上细弱手腕,面色清冷:“往回赶时,我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你一个人昨日对着我笑的模样,穿山跃水、踏石过河,我只有一个念头,早些赶回来,同你多待一会儿……”
平生从未相思,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一入相思门,才解相思意,尝过相思苦,更怕相思起。
话越说越慢、头越垂越低,凝视着梦里心里时时弯起的明眸,苏牧野瞳蓄隐怒,俊颜微变,直接吻去路上盯了许久的嫩白与樱粉花瓣。
叶凤泠一声不吭地等他说完,在他俯身时,伸手揽上他脖颈,深深地嗅了一口,紧紧抱住,闷声哀求:“我知道错了。”
苏牧野抬起头,唇抿成一线,趁势冷厉:“喝酒已是大罪,还跟别的男人对饮,罪加一等。”
“……那不是别人,是我表哥。”叶凤泠叹口气:“再说,表哥对我也无意,你不要乱吃飞醋。”
苏牧野眉立眸炽,冷声笑起来:“管他有意无意,放任你喝酒,就是大罪。”看叶凤泠不敢再还嘴,心里的火才稍微势缓。他自不会告诉她,那柳方泉看她的眼神儿,决不是普通兄妹情,男人看男人,很多时候比女人看男人准的多。若不是碍于叶凤泠,光是觊觎他的女人这一条,就足够柳方泉死个十几回了。
“好吧……是我的错,好不好嘛。”叶凤泠盈盈望来,媚眼如波、桃腮染绯,酒意袭满她全身,让她整个人都仿佛像一枚从冬樱粉酿里冒出来的酒精灵,漂亮又醉人。
如此乖巧,如此娇媚,苏牧野险些绷不住,但他不想让她蒙混过关,回搂叶凤泠腰身,将唇扎向她面颊、衣领,吻了会儿突然又想起叶凤泠这副样子被柳方泉欣赏过,又生气恼,发狠咬开叶凤泠衣领,久滞不休地用力咬她脖颈,威胁道:“若再让我看到一次,信不信我活剐了他!”
叶凤泠忙小声求饶:“信,信。还望苏哥哥大人有大量,饶了这一次吧,嗯……”她被亲的浑身发软,晕透粉面,气虚声弱。那红光由脸,一路向下蔓延,惹苏牧野愈加发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