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叶凤泠端着一张娇媚乖巧、惑人心神的脸,莞尔:“写一张你的罪状。先说好啊,这不是我强迫你的,也不是主动追究你的,是你想求我宽恕,自认罪行。”
王良品深深望了叶凤泠一眼,冷笑数声,进屋几笔就写出了一页用词考究、字迹工整的“认罪书”,同时拿出来几张银票,递给叶凤泠,道他手里只有这么多,剩下一千五百两等他卖了宅子凑够了送去含香馆。
叶凤泠笑眯眯接过,检验后收入怀中,转身向外走。
王良品拦住她,要他的家人。
叶凤泠温婉笑道,静候即可。
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轻轻说了一声:“再也不见了,王良品,你好自为之吧。”说完,羽步翩跹走出了大门,留王良品呆愣于昏淡日色之中。
天高云阔、风清水远,日光透过敞开的大门洒遍院落,参差不齐地铺上石阶和屋檐。王良品坐在大门口,呆呆地望着天儿,忽然忆起了第一次见到掌柜的场景。
当时他被前任东家赶出来,不给结工钱,像一条任人欺凌的老狗,趴在路上,被前任东家小厮拳打脚踢……疼着疼着他就昏过去了,醒来时鼻尖飘过一阵芬芳,一个带着帏帽的少女站在他面前,少女身边是个脸上有雀斑的小丫鬟,小丫鬟笑嘻嘻问他,愿意不愿意来给她家掌柜的做账房。
他还记得,第一次看到掌柜的摘下帏帽时,仿佛有数万朵绚丽花卉齐齐绽放于心头,那样精致曼妙的女子,像从天而降的仙女,飘到他眼前,给他工作,给他银钱,给他希望,给他未来。
她就像一团光,明知永远无法拥有,但还是想无限靠近,感受她的温暖。
可这样美好的女子,却还是离开了。临行之际,掌柜的说她要离开一段时间,请他照看好含香馆。没有道何时归来,亦没有言明去往何处,王良品其实心里是怨的,自己就好像又做回了那条被丢弃的老狗。若不会永远信任,为何要给他希望,给了希望却再次丢弃,比不给希望更让人怨恨。
一日日的等待加剧了他的恨,胡德宝应时出现,让他的恨有了发泄的洪口,他病态地想,也许只有含香馆快倒闭了,她才会再次出现。他在等她,等她来给自己一个了断。
了断来了,这回真的还清了吧,无论是恩,还是债,他都还清了……
王良品摸了摸自己已经开始花白的头发,头一次埋怨老天,为何要让他在丧失了所有希望的年龄遇到一个人,又让他重燃生活希望时夺走他的梦想,为什么!
远处有孩童牙牙学语声渐渐靠近,还有叽叽喳喳的女子闲话声,他揉揉眼睛,从门口站起来。
他的老母亲被下人们搀着,年少妻子怀里抱着独子,被小厮丫鬟们簇拥着走近,满脸洋溢喜气的他们说早先有衙役登门来报孩子找到了,叫全家所有人去府衙做笔录。谁知去了才知道案子已经审理完,有人把孩子交还给他们,告诉他们回家等后信。
王良品愣愣地望着朝他伸出胳膊的独子,两眼冒出泪花。家人们还以为他是喜极而泣,只有他自己知道,抱着独子的自己,心里有多想说一句“对不起”。
可惜没有机会了啊。
王良品卖了家宅,亲自送一千五百两银票到含香馆,可掌柜的拒绝同他再见,这是后话。
这边叶凤泠从王良品家出来后,走在充满烟火气的大街上。街上人潮涌动,正是卖货郎卖货赚钱、逛街者随心买乐的时候。
被帏帽掩映着的眉眼充满失落。没有人知道她内心有多失望,对王良品的失望,对石采风的失望,对大舅母的失望,对自己的失望。
重生归来,是外祖父的爱、向师傅的教导给了她新的生骨。刚开起含香馆的时候,颇有些百废待兴的感觉,没有治香工人、没有顾客、没有名气,有的只是她心里的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她觉得自己能做出点样子的,一定不会再跟前世一样了,她拥有新的生命和崭新的未来。
在这样的心境下,她遇到的王良品。救他同救紫苏的心理差不多,看着他们就仿佛看到了前世的自己,她不忍心,她想自己能有机会重活一生,他们遇到她了,也能有新的机会去生、去享受幸福的。
可是,为什么自己真心付出的人,一个用生命报偿自己,留自己一辈子默默悔恨;另一个用背叛偿还提携,让自己像个傻子被耍的团团转。她想,人性可真是好难的一本书,她勘不透、看不清。
怀里的银票和“认罪书”被捂的热乎乎的,她的心却冷冰冰的,西风里鸟鸣莺啼声声起,诉尽冬日苍茫离去。眼望春至,人影葱茏,故人离去,她还在这里,如同她多年前走在这条路上,怀揣新生的希望,带着长雀斑的小丫鬟,救下一名落第老秀才,然后充满斗志,大言不惭要将香粉生意做大做强……
目标还在,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消失,只留她一个人,孤独地走在这条路上,流尽苦涩的泪,尝遍各种滋味,坚定不移地跋涉前行,不死不休……
柔兆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叶凤泠身后,她有点担心。从王良品家出来后,叶凤泠就不言不语,木木登登地走着。
偶尔撞到人,叶凤泠也不停下、也不道歉,继续怔怔向前,就像提线的木偶,无法掌控自己的步伐,无助又无法拒绝地被迫向前走着,走到地老天荒、走到海枯石烂,走到生命尽头。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叶凤泠撞到的人也越来越多,柔兆不得不忙着跟被撞到的人道歉,同时还要急着追叶凤泠的脚步,就在她觉得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时,终于看到叶凤泠停住了脚步。
晚风来袭,风声幽鸣,身旁熙攘人群的吵闹声将叶凤泠的思绪拉回现实。归梦如春,悠绕故乡。
她抬头看了眼这家酒楼。酒楼精巧美丽,八角飞檐上别出心裁的悬挂叮咚铜铃,伴着呜呜风声拂动鸣奏,满是趣味。
帏帽下的嘴咧开笑了笑,迈步走进酒楼。
店小二见有客至,满面春风迎上来,带叶凤泠到二楼靠窗的位置,又按着她的吩咐上了几碟小菜和一小壶冬樱粉酿。
柔兆紧随其后,甩开迎上来的店小二,一阵风地上了楼,坐到叶凤泠对面。
樱香缭绕,幽幽清远,叶凤泠单手拿起酒壶,仿似未见柔兆脸上的冷然,替她斟了一盏粉红色的冬樱粉酿,“尝尝,苏北特有的酒酿,只有这个时节有。”
柔兆跟了一路,早就口渴,当下也不客气,一饮而尽。放下后只觉嘴里酒香甘醇,余韵微淡,点评了一句:“这酒淡的很。”
“当然,这是专门给小姑娘们喝的,难能喝醉。”叶凤泠摘下帏帽,露出娇颜,淡淡笑开,也仰头饮尽。
柔兆看她恢复如初,有些惊讶,问她可是因为王良品难过。
叶凤泠又饮下一盏粉酿,举止没有平日婉约含蓄,没有吭声,看得柔兆眼下一滞。
远山嵯峨蓊郁,云霞飘渺含情,苏北的天连着青山,青山连着粼粼飞泉,山水草木、雾霭风岚下,小城淳朴自然的风气一览无余。
叶凤泠一手托腮,一手端着酒盏,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歪着头笑望柔兆:“我救王良品的时候,含香馆还只开有一间铺面,他也一贫如洗。几年过去了,含香馆在苏北开到了六间铺面,他过上了高楼庭院,仆从服侍的日子。可他却背叛了我,你说,人心是不是很易变。”
她又是一笑,饮下不知第几盏酒酿,不待柔兆出声,继续道:“我有一个丫鬟,叫紫苏。你没有见过,她也是我在路上救回来的。她为了我……为了我,死的凄凄惨惨的,现在还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待在玉顺山脚下呢,我总会梦到她跟我说她冷,可我一次也没有去看过她。我怎么有脸去看她呢,害她的人还在得意猖狂。你看,同样是我救的,对我做的事这么不一样。但他们都离开我了,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风水不太好,你来保护我,也摊上各种事……”
她如同沉入迟暮的山峦,眼中光亮一点一点地熄灭。
柔兆听的面色黯然,淡淡注视着眼前人,极轻地摇了下头:“我的事,同你没有干系,是我自己的问题。”
她见叶凤泠嗤笑一声,不信的样子,干脆放下了手里的剑,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喝下。
“我不大会劝人,也搞不懂你们很多的想法。但我可以给你讲一个故事,可能你听了会好受些。”
叶凤泠停住手上动作,集中注意力。
“有个小姑娘,从小就跟别人不一样,总也长不大。她最害怕的事就是被当作妖怪,可最后她的父母还是把她看成邪祟,卖进了青楼。好在,她遇到一个好心的妓女,结果没多久,妓女就死了。她又过上了不断被嫌弃的日子,直到有人带她进了一个组织。在那里没有人用异样眼光看她,因为大家根本没精力,所有人都在拼了命的练武、出任务。小姑娘非常喜欢这个地方,她想让她为这个地方死都行的。可谁料,因为一些意外,她被这个组织踢出来了。”
说完这些话,柔兆冷漠的脸上流露出忧伤,忍不住又喝了一杯。
叶凤泠湛黑眼眸怔怔望她,怯生生道:“你就是那个小姑娘?”
柔兆点头。
铜铃声清脆绵长,铃铃作响,叶凤泠没有想到,柔兆的过往竟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