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你不尊重我

月麟和柔兆跟在叶凤泠身后,一路行色如云。

这次回来,叶凤泠被安排在柳二小姐隔壁,也就是她离开苏北前住的院子的一部分。她同柳二小姐共分一个大院子,中间隔个月亮门,被单劈出来充当客房的。

柳府实在狭窄拥挤,说起这个柳大夫人就一肚子气。

她的夫君儿子都没有读书,全部打理家族庶务田产,只能算乡绅。但公公却亲自为二房两个侄子联系书院,还年年带他们出去游访名士大儒。出门就要花钱,这些年陆陆续续花了不少“打水漂”的银子,有一年她推说账上没钱,结果公公直接卖了三分之一的宅子……

现在的柳府其实不过是从前柳府的三分之二,但人口还是那么多,屋舍可想而知有多紧张了。

叶凤泠不甚在意,穿过月亮门,进了屋子,就倒去了床上。

月麟见柔兆抱臂立在旁边发呆,也不敢使唤她,自己忙前忙后,给叶凤泠点上熏香,又去打水。

烛光幽暗散发着昏昏柔光,屋中雪壁微黄。

叶凤泠蜷缩身体,抱着枕头,闭着眼。

光线浮在她脸上,明明暗暗如水波照拂。二表姐呵斥小丫鬟的声音传来,叶凤泠烦躁地翻了个身。

忽然,鼻子被人掐住,她睁开了眼睛。

鼻息间迅速充满淡淡酒香,苏牧野趴在床榻上,眼波流光,俯身盈盈望来。

“饭菜不合胃口?怎么那么早离席?”

叶凤泠努力掩饰自己心情:“不是,累了就回来了。”

苏牧野挑眉,他好不容易摆脱掉柳大老爷的劝酒,寻了个借口就匆匆回到寝居之所。换了身衣服赶来见叶凤泠,没想到她一点儿都不激动,他还以为要被揪着脖子问为何故意气柳绰的事呢。

叶凤泠保持着完美的面部表情,轻声嗔道:“你不去休息来我这里作甚,若是让别人看见,我的名声怎么算,你真当我名声不值钱呀?”

一日先是赶路,再是应付柳府诸人,苏牧野此刻疲乏的紧,没有留意叶凤泠的话,边脱鞋边调侃笑道:“你的名声什么时候值钱了。”

转身欲搂她入怀,美人却握着他手娇声道:“咱们说说话。”

侧卧对视,叶凤泠心里想法变来变去。近距离下,苏牧野终于察觉到叶凤泠情绪不对,他看到她眼中神情在犹豫、害怕、迷惘、坚定、愤怒间徘徊,他唇翘了下。

苏牧野还想再多欣赏她精彩的脸色变化一会儿,见叶凤泠骤然一咬牙,故作平静道:“你对我如何安排的?”

他勾着的唇角一顿,呵呵笑数声,刮了她鼻尖一下:“外祖父问你了?放心,等你回了京都,咱们就定亲。”

晚食前,他被柳大老爷拽着游览了一圈既不算大、也不精致的柳府,又亲自送他到寝居之处,絮絮叨叨的恭维,念的他头昏脑胀。苏牧野问过洗砚,这段时间,叶凤泠一直待在柳绰书房,看来,柳绰询问了两人婚事,不然以叶凤泠的性子,只怕还会缩着不肯面对。

望着柔顺娇软的美人,他微笑:“总之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苏牧野眼见叶凤泠闭眼,又睁开。

剪水幽瞳,盈盈潋滟,就如山涧中映月的清泉。清泉忽地荡漾,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脉脉伏动。

正当他盯她盯得有些出神时,只见叶凤泠面色一点点白了,身体也渐渐僵硬,苏牧野何等敏锐:“怎么……”

话还没说完,胸口一热,被美人扑满怀。他搂着她的手感受到跳的厉害的心跳,待要细看,被叶凤泠汗涔涔的手反握住,颤声入耳:“可是……昭阳公主……还有别人怎么办?我害怕……”

苏牧野抱住叶凤泠,低头看她战战兢兢,柔弱可怜地窝在他怀里,弧形优美的眼眶眨眼间就红了,心神动容。不忍她紧咬着唇,轻轻吻了下,笃声抚慰:“别怕,她们不敢当众行凶,况且还有人暗中保护你,我相信阿泠自保的实力。”

叶凤泠眸中闪着水光,松了口气,又似突然想到什么,一下握紧了他的手腕:“那那……宫里和你府上的长辈们呢……他们不同意怎么办?”

苏牧野背脊微僵,瞳孔针缩,但迅速被他掩去,抚摸着她后背,慢悠悠道:“我自有办法。”

心里的猜测慢慢成型,叶凤泠对上他戏谑的眼神,暗下决心,垂下眼皮,轻轻“嗯”了声,将头抵在他肩膀,柔弱又委屈,压着满腹心酸:“我信你。可从最开始就不被祝福和认可的亲事,只怕后来也会很艰难……”

怀里美人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了,把脸埋进他怀中,微微颤抖,好似真的在难过抽泣,为自己不被接纳而伤心。

苏牧野长声叹息,安抚她:“我也不瞒你,祖母、父母亲那边确实不愿同叶府再度结亲,但外祖母一向疼我,只要我喜欢,她一定会帮我的。所以,就算苏府有异议,我也能让你嫁进来。不过肯定开始会难过些,好在我对你放心的很,假以时日,祖母和母亲那里,一定会喜欢上你的。”

这便是男性女性对于家庭关系想法的迥异之处了。

在苏牧野心里,只要他喜欢,疼他如珍的祖母和母亲等过了别扭劲,定然也会喜欢,爱屋及乌的道理嘛。至于苏国公,反正父亲拉不下脸公然找儿媳妇不自在,直接被他忽略了。

可在叶凤泠看来,短短数语,传达出的信息确凿表明,苏国公三位长辈全部不同意她和苏牧野的亲事,不仅仅是简单的属意蒋若若,更是从家族角度拒绝叶凤泠、拒绝叶府。而被苏牧野寄予厚望的宫中皇太后的想法,也还停留在苏牧野一厢情愿想当然的阶段,并没有明确表示过对这门亲事的支持。也就是说,苏牧野背后的几位长辈,确实如外祖父所言,或反对、或回避、或搪塞、或含糊。

除此外,还有跟这门亲事隐形利益相关的上位者们——今上、几位皇子,以及叶府诸人。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难过了,而是炳炳凿凿危险的信号。

换位思考,若是有朝一日,她的子女不顾她和家族反对,执意婚嫁,按她的手腕和心机,要么佯装答应再伺机破坏,要么刻意冷淡静等合适时机。与那些人比,她应该还算“善良”和“软弱”的了。

叶凤泠竭力控制着胸口疾速膨胀的愤怒和恐惧,抬眸,眸中光华闪烁:“你送我回来一事,若被京都世家传开,我的名声怎么办呐……”

大约正在想着如何让皇太后同意这门亲事,苏牧野一时忽略了叶凤泠的眼神,有些意兴阑珊,干脆直言:“不出三日,消息就会传到京都,届时我再修书一封给外祖母,就说不娶你我就打一辈子光棍儿,他们肯定会同意的。”

怀中美人气息虚飘,暗香浮动,苏牧野的心思动了动,一时想起马车上她隔窗同柳方泉笑谈的飞扬神采,胸口涌酸……他俯下头,吻去叶凤泠衣领……

叶凤泠心中发寒:苏牧野不光对自己的名声置若罔闻,还极其幼稚地认为所有人所有事都会按照他设想那般,他怎么敢、怎么能如此对她……

强自镇定下来,叶凤泠感觉到有手慢慢自后背抚来胸前……可能是被她压着的胳膊不太舒服,欲抽出。

不想才要再次俯身,叶凤泠曲着的腿就向侧一抬一踢,踢向苏牧野毫无防备的膝盖。

他本能躬身护膝盖,才痛哼出声,人又被猛力向后一推。

若不是苏牧野反应奇快,后脑勺就要载到地板上。

坐在地上,手揉着膝盖,苏牧野看到怀里原本乖顺柔软、委屈害怕的少女灵活无比地跳了起来,再不见什么嘤嘤哭诉、怯怯惊惧模样。

罗衣少女与白衫公子对望,案几上的四盏灯烛散发着光亮,在他们身上摇曳,照得面孔时明时暗。

叶凤泠站在地上,余光里窗户和屋门被关的严丝合缝,俯眼看曲着膝眯起眼的俊逸世子,一时千言万语到喉咙——她喜爱他,她又惧怕他,他让她无处可逃,又使她无所适从。从前会茫然又很向往的感情,被外祖父的话,或者说被现实狠狠撕开了一道裂痕。

叶凤泠抢在苏牧野开口前道:“我没想到,护送我回苏北的背后有这么多弯弯绕绕,若是知道,便是打死我都不会同意。当然,后来是我亲自苦求你的,我此时本该无话可说。”

烛火昏暗,帷幔纷飞,她抚着胸口,想笑,努力了半天,就是笑不起来。可她也不想再哭,只得抿紧了唇角:“若是皇太后也不同意呢,若是他们宁愿你的亲事一直悬而不决,也不同意呢。那我怎么办……就不说这些,我回京都要怎么跟叶府诸人交代?我人是会无事,有神机影卫保护、有你明里暗里帮持,所有的一切,你都考虑了,唯独没有在意我的名声。是你太自信,还是我太计较,或者只能说……苏牧野,你的真心喜欢我里并没有真心尊重我……”

“是不是在你眼里,我就是挥之即来的一件精美物品。喜欢时,拿出来擦擦,静静把玩;不喜欢时,放进库房静候岁月落尘……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有想法……有说不的权力……”

“……”苏牧野眸子凝缩,怔怔失神地看着眼前喃声控诉的少女。他坐在地上,想出声反驳她,可他却伸出了手指,于虚空中接下她睫毛上沾着的水雾。

他感受到了她的失望和哀伤,如同涓涓细流无声无息地自深林流出,远瞧安详宁谧,细闻水声潺潺,滚烫的情感遇上冰冷的陈述,乍冷乍热,让他的手指微微发颤。

苏牧野猝然侧头,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到自己的狼狈,巧舌如簧的自己竟无法否定她的结论。

在他看来,名声、风评甚至传言都是无聊之人用来消遣的,真正成大事者谁会在意这些,历史史话从来是由成功者所书。待他和她成亲之后,无论她从前如何,有苏国公府和他给她做后盾,无人敢轻视她。也是因为这种想法,他从没觉得将他对她的心意昭然天下有什么问题,他也从来没想过要和她商量。

“你习惯了掌控所有,包括感情。可一段关系不能由一个人说了算,那不是爱,是牢笼。我不知道别的闺秀小姐如何同你相处,但在我这里,这是行不通的。我想了又想,思了又思,看着日头一点又一点落下,不想开口诉说,仿佛诉说一分,就折损了一分我的骄傲。”

重新站起来,看着她哀哀清泠的眼神,一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问题,确如她所言,他把她的顺从当作理所当然,当她不顺从时,他也只会让她在一定范围内张牙舞爪,然后想方设法让她“顺从”。他们没有爆发争执,只不过是因为没有遇到合适的事,或者说时机。

这一刻,数种情绪仿似南地常年的潮气,渗进了他的五脏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