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苏离对香中女仙颔首致意,他踱步进屋,细细察看一番置于冰块之间的仁者尸体,反身出来带上了门。
香中女仙被衙役护送离开。
倒座四周只剩下了玄凤坊众人以及衙役,层层叠叠,明暗交映,围成铁桶。
苏离斜倚于窗棂外,阖上了眼。玄凤坊坊主双膝盘坐于门前,吐纳运功。
月色转淡,清影云寒,立着护卫的众人眼瞪如铜铃,望着遍地银灰清凉,心跳如鼓。他们不确定是否能守株待兔捉到谭绎,但随着云翳一同压迫而来的冥冥之感,给每个人的眼睛都蒙上了一层黑纱。
洛阳府墙边栽有低矮灌木,里面窜出数只田鼠,悉悉率率、交头接耳。忽然,田鼠似乎嗅到什么,口尾相连,朝着远处跑去。
眼前渐渐出现一个人影,高大挺俊,方正的脸,宽阔额头,浓重粗眉,没有见过的生面孔。
四周出奇的静,呜呜咽咽的叶脉抖动传入耳中鼻端,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握紧手里刀剑。玄凤坊坊主已经站了起来。苏离则撩开眼皮,玩味一笑,刷地跳到最前。
高大人影隐隐带来郁郁香气,严肃庄重,有如朝拜天神。他脚步停在倒座丈外,距离苏离也就十步之遥。
对峙一触即发。
苏离挥动衣袖,露出白皙光滑的皮肤,他摸着下巴,连声赞叹,想不到谭绎的易容改面技艺如此精湛,上下左右、从头到脚,细细逡巡,都寻不出一丝破绽,心里甚至都有想拜谭绎为师的冲动。
唏嘘叹气,苏离惋惜不已,依苏牧野的性子,若是没有叶凤泠搅合其中,可能谭绎还能有一线生机,现在么,自家那个混小子,生吞活剥了眼前人的心都有。
可惜可惜,奈何奈何。
谭绎、也就是花桃儿,心里有些奇怪,苏离看自己的眼神儿太怪了,根本不像敌手。标准的敌手神情应该像玄凤坊坊主以及其他人那样啊——猜疑与恐惧并存。花桃儿忍不住低头看了眼身上,难道自己今日的装扮不合时宜?
“喀”的一声,倒座窗棂被风吹得开大敞,花桃儿眼神一顿,他看到了仁者的尸体!
脸颊瞬间褪得雪白,身体筛糠似直抖,骨骼格格响个不停。
“师父……”唇才溢出声响,身体已经雪花似的倾飞出去,自身趁着一击即中的间隙,朝苏离迎头冲撞。
苏离柔软避开,掌风凌厉,拍去花桃儿身后。
花桃儿结结实实地撞去门上,头晕目眩。
屋里烛光幽幽,仁者静静躺在一片雪冷冰晶之间。
黑紫的唇、褐色的发、高挺的笔,宛如沉睡,栩栩似生。
花桃儿的眼神突然呆滞空洞了一下,旋即向仁者尸体探去。
有人早有准备,比他更快、更急。
赤金竹节四方锏由窗飞入,扑向花桃儿面门,玄凤坊坊主飞身来战。
只听见“砰砰”两声,花桃儿双臂拧如麻花一收缩,棉絮一般躲过玄凤坊坊主和苏离的左右夹击,他身子从仁者尸体上贴面而过,翻出窗口,不过眨眼功夫,已经不见。
玄凤坊坊主手握四方锏,气得大喝:“贼人!别跑!”
说着就要追上去,却被苏离拉住。
几声怪笑后,苏离面目生幽:“小心中计,这小子仗着轻功好,咱们只要守住仁者尸体,不怕他不上门。”
众人复位,又开始新一轮等待。
不过片刻,就见由远及近跑过来个人,满脸大汗的洗砚。
他先朝苏离行了个礼,又跟玄凤坊坊主点头致意,心急火燎道:“怎么样?谭绎来过了么?”
苏离懒懒地坐在地上,笑笑没开口。玄凤坊坊主道:“交过手,又跑了。”
洗砚惊呼出声,跺脚:“哎呀,全被公子猜中了!公子说,既然事先纵火,一定要再来探探底。想来看出这里得不了手,定又要去打别的主意了!”
“还有什么别的主意?”玄凤坊坊主脱口而出。
与此同时,苏离面色惊变,他似想到了什么,大喊一声:“不好!”
来不及解释,丢下一句:“你们看好此处!”就要离去。
才走几步,忽而转头:“你怎么在此处?”
洗砚被问的怔忪挠头,他长叹出声,无奈摊手:“柔兆那里出了事,我来向公子报信的,怎知走到一半被一个方脸大眼的人迷晕了。辛亏遇上弟兄们把我弄醒了。公子让我过来看看情况。”
苏离审视地盯着他,看的洗砚眨眼不解:“怎么了?”
四周众人瞠目结舌,说不出话。他们不明白一向惫懒舒怀、闲庭信步的苏离,何故突然横眉冷对洗砚。
没好气地剜一眼洗砚,苏离撇撇嘴,转身走了。
众人更奇,心里默念:难道还有什么是比纵火、盗尸更让人胆颤的?一切都令人匪夷所思。
洗砚松了口气,推开门伸长脖子细细瞧了一番仁者尸体,扭头朝玄凤坊坊主道:“冰块是不是化了不少,要不要再去搬几块?”
不等玄凤坊坊主缓和心神,他两个袖子一揣,脚底板抹油,一溜烟儿跑去冰窖。
很快就有衙役抬着冰石冰块过来,人声嘈杂喧闹,还隐有噼里啪啦的声响。
待冰石和冰块就位,这边衙役和侠士们继续守护仁者尸体。他们望着天边泛起的白线光芒,心道,破晓将近,到了最关键的时机。谭绎、或者说花桃儿,既然不能生抢硬夺走仁者尸体,只怕要去而复返。高手过招,招招致命,上一次蜻蜓点水,下一次是不是就是虎尾春冰?
玄凤坊坊主显然也想到了这点,他喝令众人不要懈怠大意,继续枕戈待旦。
天渐拂晓,红日即将破空。
有人影披着银白光纱,缓步自暗中走来。
远处随风荡动的灯笼明灭光亮被纷至沓来的光线冲散,脚步声越来越近,人脸变得清晰可辨。
众人定睛望去,看到容颜如暮色飞雪,既俊美又桀骜的苏世子携一绝色女子踏光而来。锦白色的衣袍猎猎鼓动,露出白皙光洁、优美纤长的脖颈,苏世子低头在绝色女子耳边轻轻说了什么,惹得绝色女子低头羞涩一笑,梨涡闪烁。此情此景,如仙人落画,芳华坠地,众人只觉眼前一亮,心神俱震。
玄凤坊众人和衙役们失去了抵挡的勇气,而且也无法抵挡,纷纷朝苏牧野行礼,就这样看着风流噙笑的苏世子缓缓来到近前。
轻灵灵行于苏世子身边的绝色女子,很多人都认识,正是锦屏山里追随苏世子坠崖的女子。今夜的她,黑衣黑发,眉目飞扬,仿似月下凌空舞动的精灵。那一头墨玉般的乌发直散铺开,只随意绾成发髻,其余垂至腰间,随着纤娜轻摆的腰肢曳曳荡着。
她转动秋水一样的瞳眸,浅浅笑开,眼波迷蒙,宛如含了杨柳轻烟的柔软:“诸位辛苦一夜,等捉到花桃儿,便能轻松过节了。”
言语温柔、语调舒扬,带着沁人心脾的软糯,像精巧毛领出锋,刮得人脸蛋又痒又红。
黑衣少女面容绮丽,尤其她的晶莹双眸和飘渺笑容,带有蛊惑人心的力量,众人只看了一眼,就缓缓地低下了头颅。
玄凤坊坊主忙上前行礼,才要开口。
却见苏牧野浅浅笑着,衣袖翻飞,拂开了他以及周围几个衙役,径自带着绝色女子步入倒座。
转身时,他立在门内,朝外面立着的众人冷冷笑开,眼光夹杂讥诮冷酷,又带着几分邪恶和玩味,让大家惶恐不安,担忧是否因放跑了谭绎而惹起苏世子不快。
苏世子携黑衣少女进屋后,关上了门。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门被打开,黑衣少女独自走出。
她看了一圈守在外面的众人,随手叫过来一个人,道:“世子说他要守在此处,让我回去,你送我吧。”
被她招到跟前的是个洛阳府衙役,人年轻又机灵,忙不迭答应,走在前面为她带路。
星光黯淡,近乎于无,转眼已迫近五更。此时往往是人身心疲惫,睡得正香的时候,日间所有的疲乏和辛苦都在黑夜面前,溃不成形,被其吞噬。
叶凤泠瞧衙役连打了三个哈欠,抿着嘴偷乐,她状似无意问道:“听说今夜走水着?”
“可不是,陈大人带着一队人,整整运了半夜的水。”衙役为同僚们颇有些不值,心里又庆幸自己运气好,被挑来守倒座,不用做那不出彩的活计。
“你们难道不觉得火来的蹊跷么?”
衙役点着头赞同:“可不是,我去报信的时候,苏大人看起来也愣了一下。不过转眼他就镇定如常。不是我说,就冲苏大人这处事不惊的劲儿,那也是干大事的人啊!”
叶凤泠心知衙役在自己面前定是要卖好求荣的,也不搭茬,轻轻一笑,不再开口。
临到洛阳府门口,她忽然来了句:“苏大人平日都在何处办公?”
问题突兀又奇怪,衙役年轻又心大,他挠挠头,指了一个方向。
叶凤泠望着衙役所指方向,伫立不语。
树影森渗,云蕴华光,悠久而寒凉的风吹拂起她的发丝与衣角,墨染的飘逸之色融进了朦胧柔软,尽管无贵簪、无珠玉,依旧有着极尽温婉典雅之美。
这一刻,年轻衙役忽然有些懂了说书先生口中的一句话:倾国倾城,红颜祸水。
这样的绝色,难怪贵为长公主之子的苏大人,也难能抵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