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瞅着满院的黑衣人微笑不已,似乎他所立之处并不是一触即发的战场,而是繁花春色所在,他悠然神往地说道:“一直听闻番波斯国流传着一门出神入化的易容改面秘术,百闻其名,不得其见,不想今日能一下见到千人千面,名不虚传,老朽叹服。”
中年男子不语,身后默默走上一个枯瘦老者,衣着简朴,两眼盯住苏牧野,森然一笑,“观音莲指好眼力。”
苏离仍气定神闲地欣赏着这些黑衣人,“如此大费周章的让番波斯国人混进国朝,仅是开些香粉铺子,别人信,我苏离是不信的。”
“观音莲指这么了解情况,看来早就对我煞费苦心呐”,中年男子不停左挠挠、右挠挠,面上阴恻恻地说。
“人们皆言番波斯国地小人稠,民怨载道,若不早日反攻中原,迟早有弹尽粮绝的一日。若不是意外听说,任谁也想不到传出这个话的人,正是受人尊敬、倡导德仁兴国的仁者,也就是面前的艾文你。”苏离微笑道。
“哈哈,德仁兴国乃是对我们番波斯国人、天选之子,对你们这些狡诈国朝人,怎能德仁,你们若德仁,会逼得我们翻雪山,困于一隅之地?”中年男子,也就是艾文嘲讽。
苏离无奈摇头,他耸肩,示意此番强词夺理、颠倒黑白的言论,他无话可说。
“还有一事尚不明了,传闻轻易不会露面于人前的艾文,为何今日会突然在流苏飘现身,莫非就是想引我们来此?”苏离抱臂笑吟吟问。
“不错,上次让苏世子侥幸逃过一劫,是我们技不如人,这次可就没这么容易了!”中年男子冷笑。
聊城行刺,不知苏牧野会武,随便挑了个江湖中的三流杀手银月楼,不想让苏牧野逃出生天,此事一直被他们视为奇耻大辱,是以特意安排今日的“钓鱼”击杀,意图一击即中,解除心头大患。
“呵呵,我的命这么重要么?”一直没开口的苏牧野,忍不住笑了,他清越、慵懒而华贵的声音在寂静之中模糊飘荡,俊美无铸的玉人面庞扬起,露出摄人心魄一笑。
在场许多人似是被年轻公子容貌所惊摄,凝神不动,心中都是一个想法——“绝色之貌,名不虚传。”
寒风突起,席卷茫茫月色,簌簌铺落于他衣袂,宛如苍茫雪野里的点点惊鸿。
苏牧野白袍飘飘,长身玉立在黑衣人围绕中心,温然道:“萨瓦克很缺钱吧,缺钱到仁者都要亲赴国朝,刮取国朝百姓民脂民膏,缺钱到不惜赔上数不清的萨瓦克勇猛之士,罔顾他们家族妻子、罔顾他们健康身体。”
“传言苏牧野善于攻心,今闻君一言,所传不虚。”中年男子身旁的枯瘦老者冷冷开口。
“你们可以不拿你们百姓的命不当命,但国朝不会!”苏牧野寒冽目光一扫,这一刹那,诸人皆吸了一口凉气。
还不等众人反应,伴随苏牧野冷冷的声音滑过静寂,他双目凛然一聚。
大家还处在惊异之中,都没看到苏牧野的身形是如何发动的,只觉面前掠过一阵寒风,人已飞入空中。
他反袖卷起墨盏手中长剑,长身跃起,一招平平常常的招式朝艾文面前划下。
电光火石之间,有一人影飘至艾文面前,斜祭出一刀,生生挡下这无人敢正面不避接下的看似平凡一剑。
艾文转过身子躲过这一击,立于他前面的高大身影,正是花桃儿。
苏牧野长剑被阻,玩味一笑,身形翻转,漫天剑影去势不减,转向枯瘦老者。
枯瘦老者随手抓起身边一黑衣大汉,推出身前。
剑气一落,自黑衣大汉身上划过,人中自上而下一条红线,黑衣大汉仰面倒下。
再看苏牧野,人已落回原地伫立,剑送回墨盏手中,除了衣袂袖袍缓缓浮动,仿佛刚才不曾离开。
“花桃儿,承平十二年开始行走于国朝,以采花闻名,实则负责探听收集各路信息,萨瓦克仁者的关门弟子。”苏牧野冷漠的声音飘散于空中。
苏牧野一步夺剑,长剑连指三人,斩杀一人,仅用一招,须臾之间。
在场的黑衣人们迅速握紧了手中的刀剑,空气更加冷冽起来。
很多人、或者说几乎在场所有人都没有见过苏牧野出手,刚才是第一次见到纨绔世子出剑,这璀璨华丽的一击,居然如天神一般,心中均惴惴不安起来。
“墨盏,这把剑刃开不利。”
苏牧野笑望惊恐艾文,口中却对身边的墨盏言道。
墨盏沉默躬身一礼。
苏牧野不等艾文再次开口,呼的一下飞跃上房舍屋檐,像一片薄薄落叶,落于飞檐上,遗世独立、如梦如幻。
他一动,墨盏和苏离立即飞身动手。艾文手下的黑衣人们见状,均纷纷发起进攻。
墨盏双手飘动,挥剑在黑衣人群里大开大阖,剑气激荡,斩落人头。
苏离提掌直取黑衣人身后的艾文,被花桃儿拦下,他几掌击出,花桃儿不敌跌落在地,嘴角流出鲜血。
苏离嘲讽摇头,继续朝着自己的目标艾文劈去,手腕一翻,掌中香粉纷纷飘散于空,同时抓向艾文。
艾文面上已经起了数不清的红斑,但他再顾不得身上肆意而生的痒意,只想逃走,结果跌倒在地,浑身软如烂泥。
他不敢置信地回头,越过苏离优雅笑容,看向场内。
——黑衣大汉人数众多,围攻墨盏,焦灼应战。
——花桃儿扶胸跪倒撑地,似在缓和刚刚接下的几掌。
——身边近身几名武人,都在阻挡观音莲指苏离,还可以支撑数招。观音莲指以指弹香粉闻名,何时掌法如此凌厉?
——飞檐之上的苏牧野,噙笑俯视全场。他似乎看到自己在看他,悠悠绽放一个笑容,如暗夜鬼魅。
随着寒风飘动,越来越多的黑衣人倒下,他们不明所以地看着不听使唤的双手双腿,似乎不太明白,为何使不上劲。
艾文和他身边的枯瘦老者也都软软倒在地上。
三步逍遥散,再次发挥了它抽人筋骨、软人手脚的功效。
立于飞檐上的苏牧野突然冷冷吐出声音:“此间数人,全数拿下。”
得令的墨盏反身跃到苏离身旁,两人同步向艾文走去。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影冲至跟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抓起艾文身边的枯瘦老者,飞速掠开,呼吸之间,已经飘出了宅院。
苏牧野喝令,“追。”
墨盏飞身追去。
艾文心如击鼓,眼睁睁看着苏离手掌如利爪,在自己胸前抓出一道深深的血痕,惊呼还未脱口,就看到一只青白玉手拂开利爪。
苏牧野飘落眼前,笑意盈盈——“你是谁?”
“我……我是艾文啊。”艾文颤抖声音道,原本就接近女声的声线在恐惧之下细若游丝。
苏牧野摇动手指。
目光一沉,左手微动。一颗小小珍珠带着清寒自苏牧野袖口飞出,穿越冷风,击入了艾文胸前血痕。
艾文闷哼出声,栽倒在地。
“你不是艾文,被花桃儿救走的才是艾文,我来猜猜,你是艾文的大弟子,摸桃儿。”语气肯定,语调调侃。
假艾文,也就是摸桃儿,四下望了望,闭眼数息,冷笑出声:“老子摸桃儿无数,今日能见苏美人一面,也不算亏了,哈哈——”
苏牧野脸色微变,向前探手,只是他终究慢了一步,摸桃儿头一歪,再无生息。
人吞毒自尽了。
再去看院里倒在地上的黑衣人,全部歪头无声无息。
惨淡的鲜血在静寂的夜里静静流淌,微微淡淡的血腥味飘向远方……
墨盏去追花桃儿未回,苏离自去安排围在宅院外的衙差,把这些番波斯国人抬走。
一同被衙差们带走的,还有在那些在房舍里吞烟吐雾、飘飘欲仙的瘾君子们,以及藏于冰窖的“货”。
苏牧野迈步,准备离开。
不远的灌木丛后有悉率声响,苏牧野不由厉声:“出来!”手里同时已滑出一颗珍珠。
转过身,苏牧野对上了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尴尬的声音随即响起:“呵呵,好久不见,世子。”
穿着宽大黑衣、头上发髻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叶凤泠从灌木丛中呆呆地走出来,脸上的神情不可谓不精彩,有无辜撞破别人秘密的难堪和张皇,也有久未说话突兀搭话的尴尬与狼狈。
苏牧野不露声色地收起指尖珍珠,双手背去身后。
“哼,柳小姐又认识我了?”讶异之后,恼火渐生,面上笑容却盛,他走近叶凤泠,从她的头上拿下一支干枯树杈枝子,弹开。
“你怎么在这里?和罗呢?”苏牧野好笑地不住打量叶凤泠,待看清她松散黑衣领口里仅着单褂时,脸色突变,眼里闪过锋芒,一把紧紧握住叶凤泠手腕:“你的衣裳呢?”
叶凤泠还没有从苏牧野竟然武功高强这个意外认知里回过神儿,又迫不得已走出来同对方打招呼,现在再被对方拉着逼问。
四目相对,苏牧野那浩瀚瞳海卷起她眸光,让她无法自拔、无可抑制的心尖颤颤,脑海里的种种想法被搅乱,叶凤泠有些慌:“我……”
“花桃儿的衣服。”苏牧野摸着下巴,冷笑连连。
叶凤泠无端听出了一丝杀气,猛然一震。她睫羽微颤,垂下双眸,又忍不住向上瞟苏牧野一眼,干笑摇头。
苏牧野冷哼,目光沉沉,盯着她不动不语。
少女肩膀轻微颤抖,眼眸若水,秋色一般迷人,如同水上蔟蔟火苗激烈地跳着!
这哪里是害怕惊慌的眼神。
这明明是兴奋被抓包的眼神。
明明不怕他,一个不察都要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还要装出害怕的、娇弱的样子来,叶凤泠真是,真是……苏牧野心里一时懊恼自己热脸贴冷屁股,一时又欣赏于她内里的野性。他伸手为她扯紧领口,几分宠爱地,轻轻捏了她鼻子一下,低笑出声。
叶凤泠红着脸,她也很烦恼,为何她每次装的时候,苏牧野都能一眼看穿呢?
这让她很有些尴尬,戏总是很难唱下去。
夜风寒凉,缓缓鼓吹衣袍,飘出一阵阵熟悉的清浅味道。这种气息纠葛缠绕周身,把叶凤泠的思绪拉回到京都时的很多时刻,她不由一阵恍惚,一时有些分不清身处何处。
看着眼前的人又迷迷糊糊开始脑子打结,而且胆大包天的在他面前扯谎袒护花桃儿,苏牧野心头暗恨,还装聋作哑?心思转动,唇高高翘起:“柳小姐如果不交代清楚,恐怕要跟着我去洛阳府走一趟了,嗯?”
头顶锋芒如刺,灼灼似烫,叶凤泠背脊越来越僵硬,面颊肌肉被寒风吹得也开始僵硬起来,她权衡利弊,迅速下了决断,陪笑含糊:“我和白灵、白奇几人吃过晚食,逛到这里买香粉,没想到误入被抓,就打晕了几个黑衣人,换上黑衣,四散逃离。”
立在月色阴暗一侧,叶凤泠看不清苏牧野的面容,也有些不敢看,她听到头顶声音清冽如霜:“没撞上花桃儿,你能找清楚路?”
沉默片刻,叶凤泠梗着脖子坚定点头。
耳畔听到数声冷哼声,苏牧野的语气忽然变得轻柔,“你换下来的衣裳呢?来,咱们一块找回来。”
叶凤泠猛然抬头,看到苏牧野笑意加重,扯着她向宅院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