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连绵,竹丛影动,远山、流云、人海,缭绕于空气中的茶味香韵。
曼妙女子,着布衣、插银簪,面如涂水莲开。
任家女娘子分明没有听到叶凤泠心里话,俨然站去香友那边,朝对方友好地笑了笑。
这人怕不是呆的吧,叶凤泠发懵,心里的小人挥着大棒,瞠目结舌。
见叶凤泠愣神儿没回答,这位香友趁热打铁、气焰高涨,继续道:“反观杏坛霭,此香发之于心,不光具有合香的优点,更有冉冉香雾飘绕飘身,浸香愈沉、如重温其乐融融的问学气象,可见其缅怀追思先人、抚今追昔的殷殷情怀。”
香友说完,任家女娘子又点头。
……
正主儿对斗香胜负如此不上心,叶凤泠无限后悔上来评香,为自己那摇摇欲坠的崇拜之情心肝儿乱颤,挥着大棒的小人举起大棒,猛锤自己铁头。
可赶鸭子上架,既然人在台上了,不把戏唱完,怎么能轻易认输?
叶凤泠一贯心机深重,很有些小心眼儿,顾不上反省自己上来评香的举动是不是太过膨胀,攥紧拳头,决定直挫对方锋芒。
只见她眉目含笑,娇艳明丽,娓娓道,“《陈氏香谱》确如你所言,但它所说的合香是指普通又一般的合香。合香原料,一共分为主体香韵基本香料一类、调和和修饰香料一类、发散和汇聚香料一类,共计三大类,杏坛霭选用的是第一类主体香韵基本香料,这类香味浓而易得,而双井陈韵选用的是获取最难、香味最淡的第三类。先不论治香时双井陈韵的难度之高,单是能于无限清幽中抓住香味核心,便是一绝。”
香友被叶凤泠的伶牙俐齿说的头皮发麻,这还没完。她樱唇秀口徐徐勾起,“论意境,评价一香或优或劣,香雾成型是一点,若我们若拘泥于此,未免教条刻板了些。双井陈韵香飘满轩之时,有人伸手欲够仙人衣袂,被幻梦成真所惑。杏坛霭香雾缭绕,大家陷于赞叹,试问,郁勃氤氲,该当何香?”
精致、风雅、返璞归真,一直是香道核心理念,光这“真”一字,就能说个三天三夜,叶凤泠心里轻哼,吊书袋么,谁不会?
而且评香这一环节,本来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桥段,端看谁更舍得下脸。
瞥到任家女娘子呆呆愣愣的目光,叶凤泠已经不想在吐槽,心里小人已卒……
这次一驳之后,四下再无人上前评香,一直目不转睛盯着叶凤泠的瘦高个儿推搡貌丑矮个儿,振振有词:“你快上去啊,没看小美人儿瞅你呢么,她想跟你评香。”
叶凤泠眼睁睁看着貌丑矮个儿那张原本就惨不忍睹的大饼脸腾的红成了一块刚被热水淋过的胖猪头,还绞着衣角羞涩:“我才不去,万一把小美人气哭了,岂不是要心疼。”
立在风中兀自凌乱的叶凤泠:谁来告诉她,这些人到底哪里来的自信?
终是没有等到人上场,叶凤泠功成身退,藏着心里的小欢喜、拖着心中小人的尸体,款款回到座位上。
坐下后,朝纨娘瞟一眼,她骄傲自得,对方剜回一眼,德性。
经由叶凤泠大张旗鼓的搅合,治香大家沉吟许久,方上前道,此次霁雨轩斗香,两家打平,期待两家香友再次携手斗香。
结果一出,别人都还好,叶凤泠不服气地站了起来,内心激动,费劲巴力地评香半天,最后都无人敢上场同她辩驳,怎么会是打平的结果呢?这斗香还讲不讲理啊。
可无名小卒如她,意见是不被关注的,治香大家转身只问肖老太爷和任家女娘子,是否有异议。
肖老太爷冷笑数声,甩袖大步离去,也不理众人。
任家女娘子则淡笑摇头,表示她没有异议。
叶凤泠低声对纨娘道:“扶一下我。”
纨娘奇怪。
“我要被气死了。”叶凤泠轻声。
纨娘扑哧一乐,笑软去叶凤泠身上。
同样哈哈笑出声的还有一直磨蹭着不离开的貌丑矮个儿和瘦高个儿。
二人几步窜到叶凤泠几人面前,把叶凤泠几人吓一大跳。
隐在人群之中,还不明显,一旦到了眼前,只觉他们五官长得实在不登对。
貌丑矮个儿一张大饼脸上吊一双三角眼,加上蒜头鼻和肥厚嘴唇,细看都要捂好心肝儿,不然容易丑哭。
瘦高个儿则是容长脸配铜铃大眼,可他没有眉毛,就像一个光滑鸡蛋被扣上两粒玄色豆豉。
身着华服道袍,每个人都背负拂尘,看着好像是道士?
粘腻男声响起:“小美人,我们兄弟二人想和你商量个事。”
叶凤泠:“呃……你说。”
瘦高个儿戳貌丑矮个儿。
“你觉得我们兄弟二人如何?”貌丑矮个儿支支吾吾,害羞又大胆。
叶凤泠心头咯噔一声,这个桥段怎么瞧怎么像要一吐相思,她煞白着一张俏脸,喃喃无语。
对方却把她的沉默当作一种鼓励,继续道:“我们兄弟两人行走江湖数十年,见过不少姑娘,都没有你生的好看,我们商量好了,决定聘你做我们的媳妇儿,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此话一出,不光叶凤泠,连纨娘都瞪大了眼儿。纨娘蹙眉:“我说,你们两个丑翻天的家伙,哪里来的自信啊,跑来跟我们掌柜的示爱,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纨娘还没说完,就感觉鼻尖飘过一股奇异气味,紧接着,就被人扼住喉咙一般,再发不出一丝声音。
她张大嘴,阿巴阿巴半天,确实说不出话,慌了神儿,急急拽叶凤泠袖子,眼圈儿瞬间红了。
叶凤泠也大吃一惊,她眼神儿好,看出是刚刚瘦高个儿手指一动,分明弹出一星东西。
忙强露出一个笑容,对二人福了福:“还望二位高人饶过我们的莽撞无礼,我们初来乍到,无意惹麻烦。至于二位所言,实因我年纪还小,婚事一直是家中长辈作主。”
貌丑矮个儿摸着脑袋,似乎非常尴尬,他示意瘦高个儿给纨娘解药。
瘦高个儿眯着双眼抱臂,轻哼冷笑半晌,才又手指一动。纨娘瞬间就感觉喉咙一松,张口,又能开口说话了。
吃过这一亏,纨娘撅着嘴不甘心地躲去叶凤泠身后,闭紧嘴巴,不敢再造次。
瘦高个儿却伸手拦住迈步想走的四人,“小美人,你别看我们哥俩儿丑,嫁给我们可不吃亏,知道我们在外行走的名号么?”
名号?叶凤泠看褚亮,褚亮也一脸懵。
瘦高个儿见他们四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心头火气起,他本来就性情暴躁,当下也不废话,直接说道:“我们乃岭南二仙,我道号药沫子,这是我师弟铁冠子。”
药沫子?铁冠子?
如果不是使劲绷住,叶凤泠必然已经笑起来。
这样别致的道号还真是很配他们的长相。
瘦高个儿药沫子继续道:“小美人别瞧不上我们,看你也是懂香之人,可以去打听打听,在香界,我们岭南二仙是数一数二的,什么香中女仙、向府圣手、天池空影,观音莲指,给我们提鞋都不配。”
铁冠子在一旁随即提醒,“还有用毒,咱们也会用毒。”
药沫子连连点头。
叶凤泠眨眨眼,没听过。
不过叶凤泠深知不可以貌取人,她目有调皮狡黠色浮起,笑眯眯道:“不知是二位前辈,多有得罪,但我实在年龄还小,不到议婚年纪,你们看……”
药沫子和铁冠子闻言,狐疑地看她半晌,将信将疑,他们低头低声嘀咕半晌,瘦高个儿的药沫子,道:“这样吧,小美人,你现在不想嫁就不想嫁吧,但是我们兄弟二人既然看上你,肯定不能走空,你先给我们做徒弟好了。”
叶凤泠:“……”
她禁不住戏谑笑道:“我非江湖之人,自是不了解江湖习气,但这样直接开口让人当徒弟,似乎也过于随便了。”
铁冠子闻言,摸着下巴道,“似乎有理,先做徒弟,后做媳妇儿,貌似辈分有些乱。”
瘦高个儿药沫子听了不乐意道,“哪里乱,咱们江湖中人,不讲这些虚礼。再说,不是有童养媳么,小美人就是咱们的童养媳。”
“可徒弟是徒弟,童养媳是童养媳,二者不能混作一团,就好比说吃饭是吃饭,上茅房是上茅房,能一样么?”铁冠子振振有词。
药沫子蹦了起来,“放屁,娶媳妇和吃饭上茅房一个天一个地。你天天吃饭上茅房,你能天天娶媳妇?”
铁冠子固执己见,连连摇头,“小美人说得有理,这可怎么办,徒弟和媳妇不能兼得,哎——”
药沫子呸了一声,“你就是迂腐,再迂腐下去,小美人都要被别人抢走了。”
“不行,道亦有道,有些礼节不可废,等我想清楚了,咱们再来聘小美人。”铁冠子坚持。
药沫子气地满口飙脏话,但铁冠子理也不理他,只一个人挠着头拧眉向外走去,药沫子无奈追了上去,两人吵吵闹闹、絮絮叨叨。
走到一半,忽然从药沫子怀里飞出一个东西,直直落入叶凤泠怀里。
低头一看,是一本书册。
远处飘来药沫子话音,“小美人,册子先借你看看,待日后我们再来找你取。记得好好研习,下次再见面,如果答不上来,得亲我们一人一口才行!”
叶凤泠忐忑翻开这本祖传习香册子,乃一本非常薄的泛黄书卷,卷面只写了“香录”两字。
一见这两字,叶凤泠蓦地瞪大双眼,不敢置信。
《香录》乃治香十大典籍之一,据说早已失传,怎么会在这俩形容龌龊的人手里。
难道“岭南二仙”是真的?
“还有你得记好喽,千万别被小白脸骗走芳心!”药沫子扯着脖子又加上一句。
叶凤泠蹙起蛾眉,仰目而望,可眼前哪里还有两人身影,只余霁雨轩外竹影森森、余香雾霭飘散开去。
望着远方半天,叶凤泠收起脸上轻视之色,微微沉吟。
“掌柜的,看他们的功夫,绝不简单,只怕他们所言名号,是真的。”褚亮眼里露出凝重之意。
叶凤泠心中赞同褚亮所言。
余光瞥到在评香时把她气个半死的任家女娘子,立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似乎认真听着他们这边的对话。
她收《香录》入袖,转转眼珠儿,抬步朝任家女娘子走去。
竹影横斜,簇簇拥拥,光线从美人姣好如玉的面颊上滑过。
任家女娘子就这样看着叶凤泠走到眼前。
她侧身对小丫鬟轻言数语,小丫鬟走到叶凤泠耳畔,耳语。
叶凤泠抬头看进任家女娘子的清澈眼里,不知为何,任家女娘子总能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这份熟悉感让叶凤泠信任。
叶凤泠咬唇半晌,最终点头微笑。
任家女娘子伸手示意,请叶凤泠随她同行。丫鬟上前道:“我家小姐请各位过府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