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石头恋恋不舍的目光下,马和马车被当了三十两银子。揣着最后的银子,四个人迈步进了一间客栈。
石头扶着叶凤泠坐下,纨娘觑她,“掌柜你都快成病西施了!这么多天终于好了,怎么连个笑脸都没有?”
叶凤泠摇头,“我算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的意思了,小不忍下心中不忍,势必有更大的麻烦袭来。”
纨娘还想继续讥讽,被褚亮一把拉出,对她露出警告的眼神,纨娘被“吓”得撅嘴吐舌头。
店小二端上吃的,大家举箸便食。
叶凤泠其实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就饱了,但她看着大家都吃得很香,怕自己停下别人就不吃了,只得勉强着又吃了些。
吃着吃着,她就听到了隔壁桌两人闲聊之语。
“听说没,明日肖家要和任家斗香,不知这次是哪家胜出?”食客一说道。
“肯定是肖家啊,他家肩挑北方香料供货,在者者居面前都说得上话的,听说这几年肖家老太爷研究香走火入魔,他家不胜天理难容。”食客二道。
“那可不一定,任家女娘子,可是据说去江南游学数年,师承治香大家,只怕身怀绝技。”食客一又道。
“这么说,明日的斗香一定精彩!咱们必须去凑凑热闹。”食客二道。
叶凤泠的心跳了一下,斗香?
她从未亲眼见过斗香。
扭过身,叶凤泠笑眯眯朝食客一眨眼,“请问这位仁兄,明日斗香是在哪里?”
猛地看到一位明艳娇媚、如明珠般晃呀晃的美丽女子朝自己笑,两个食客都没回过神儿,手里的竹筷掉到了桌子上,还是褚亮的咳嗽声让他们反应过来。
“在……东大街的霁雨轩……”食客一喃喃。
纨娘噗嗤一乐,朝叶凤泠露出她懂的眼神儿。
叶凤泠装作没看见。
算账时,叶凤泠又跟店小二打听了一番肖家和任家的情况,才胸有成竹地自去开的客房里休息。
“掌柜的,咱们真的要去看斗香么?如果需要银钱……”褚亮说一半卡壳,实在是,手上的钱没有多少了。
叶凤泠微笑点头,正是因为没钱了才要去凑热闹。与香相关,银子就会滚滚而来。
而且,万一向师傅和季阳也听说这个消息,去看斗香,岂不是正好能汇合。
听完叶凤泠盘算,褚亮点头,笑了起来。
“我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天天磨磨唧唧跟个娘们儿似的,累不累啊,你还没掌柜的有魄力。管它什么大会,先去看看呗,大不了要钱,咱们再走。”纨娘抱着胳膊,扭着身子倚在过道儿的廊柱上,讥讽褚亮。
“你才磨磨唧唧,褚掌事是怕出事,而且掌柜的身体才好一些,万一累倒怎么办?”石头怼她。
纨娘斜眼上挑,看不上这一大一小的两个男人,扭着水蛇腰往屋走。
褚亮在后面朝纨娘喊:“听店小二说,最近采花贼花桃儿在这儿做了好几票,你们两个晚上小心些,有事就喊我们。”
“知道了,大和尚不要念经。”纨娘挥手。
为了节约钱,他们四个人只开了两间客房,这就意味着叶凤泠要和纨娘同睡一张床榻。
甚少与人同睡,叶凤泠颇有些不自在。
纨娘却不管这些,什么事她没经历过,男男女女一条大被一起睡的日子,她都过过。
她在床榻上朝叶凤泠招手,掐着声音笑,“掌柜的,你不会是害羞吧。你一个大姑娘,有什么害怕的,我又不会吃了你。”
“还是说……”纨娘眼珠滴溜溜地转,“你对我有企图?”
“我觉得我不会对你有企图,但是采花贼可就说不准了。”叶凤泠反唇相讥。
纨娘骄傲一笑:“那是,有我在此,采花贼哪里还能看上你!”
叶凤泠脸黑如墨,镇静地走向床榻,她再一次对自己说,这是对自己的磨练!
凉夜云深,一夜难眠。
一早起来,简单吃过早食,四人就向东大街的霁雨轩走去。
他们现在所在的城镇地处河北道,名曰聊城,是一座历史悠久、人杰地灵的重商之城,被誉为“漕挽之咽喉,天都之肘腑”。
走在宽阔又整洁的街坊之间,叶凤泠和纨娘被路边的各种地方小吃和特产吸引,不一会儿,她俩的手上就拿满了,石头和褚亮看不过去,只得帮她们提着。
四人就这样一路玩、一路吃的来到霁雨轩。
叶凤泠还以为她们到的够早,结果发现,赶她们到时,霁雨轩里已经人满为患。
她们不知道,聊城因其便利的地理位置,经商之人占长居人口绝大数,又因贩卖香料、香粉,利润丰厚,商人之中十之有六都和香这一行业沾边。
今日的斗香,与其说是肖家同任家在香雅之风上的比拼,更可以说是两大财团对香这一关键产业的博弈和较劲儿。
大家早早等候在此。
霁雨轩其实就是一个小亭子,因此处能看到泰山余脉凌山,每每雨后初霁,由此处望去,凌山美景如画,得名霁雨轩。
霁雨轩外植有一片竹林,几丛竹意、几点竹情,搭配着霁雨轩的宁静美好,颇有古意。
到了后,叶凤泠他们才知道,立在竹林外面看热闹不要钱,如果想近距离观赏,能看得到香雾香烟,得花上十两银子的“门票”钱进霁雨轩。
石头听着乍舌,褚亮心头滴血,纨娘望着叶凤泠笑。
叶凤泠面上淡淡,心里也在肉疼,想不到办这斗香的人如此豪横,跟抢钱一样,她看着,霁雨轩里已经或立或坐了十几位,光这“门票”钱,就是一大笔收入。
尽管肉疼,叶凤泠还是矜持又优雅地付了四人“门票”,领着三人施施然迈步进入霁雨轩。
四人一进来,就吸引了众人目光。实在是叶凤泠的相貌过于引人注目。
她身上已经换下华服,改穿普通百姓穿的棉麻布秋装小袄。虽然荆钗布襦,但她鲜眉亮眼、身姿婀娜,光浅浅含笑的样子,就好似深秋向寒之中,独那一抹鲜绿,俏盈盈地立在枝头、行在水边,满是希望和美好。
人群里传出一声调笑:“好俊的小姑娘!”叶凤泠循声望去,是一个相貌奇丑的矮个男子。
心底轻哼,叶凤泠扭头不理会。
众人见跟在她身后的三人,一个气质儒雅、面白蕴笑,一个步态妖娆、眉梢狐媚,一个呆呆傻傻,迷迷瞪瞪。
立刻有人殷勤地立起来给叶凤泠让座,她莞尔,谢过之后方落座,褚亮和石头立在她身后。
纨娘见无人给她让座,腰肢轻晃,径直走到叶凤泠旁边一个儒生样子的人前,楚楚可怜:“公子呀,小女子脚软,想坐一会儿……”
儒生脸上旋即如火烧,忙不迭站起来把座位让给她。
纨娘坐下后,得意地朝叶凤泠三人挑挑眉梢。
叶凤泠:“……”
褚亮:“……”
石头:“……”
不一会儿,参加斗香的肖家和任家就到了。
肖家这次来的是年逾古稀的肖家老太爷,他鹤发长眉,目光炯炯,穿着月白色丝帛秋袍,博袖宽袍随风鼓起,很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
同肖家不同,任家这边却是一位年轻的过分的女娘子,她面容普通,胜在温文尔雅、气质卓然,尤其清澈眸目,望去便觉此女恬淡如水。
斗香,也被称作“试香”,乃是参加斗香的人各携名香,比试优劣。由香道大家对各方香气的风格、香雾的形成和留香的时间等香料本身品质考评。
一切准备就绪,叶凤泠就见肖家老太爷,行礼过后,拿出带来的名香。他用的是塔香,在自带来的一块寿山石上放置木鼎式香炉。只见他缓缓焚香,又根据霁雨轩的风向微微调整香炉后,就坐去了一旁。
香烟袅袅、渐成雾海,又飘渺向远,众人鼻尖、指尖都被仙气烘托,如坠仙境,似甜似甘的味道充斥鼻嘴、脑海,缓入脏腑。
叶凤泠轻轻阖目,仔细品味此种名香,她心内计算着里面调入多少种香料,快速在脑海里翻转,与她知道的名香方中一一比对。
功夫不负有心人,片刻后,叶凤泠睁开翦水双瞳,缓缓笑了。
等云烟香海散尽,有侍香者上前,让大家猜测肖家老太爷所焚是何香。
刚刚漫长的品香时间,磨尽纨娘耐心、耗光她热情。纨娘不耐烦地嗔问:“猜对了有银子拿么?”
她声音不大,但音调一波三折,生生把一句话说出了搔首弄姿的意味,众人脸上尴尬。斗香是雅事,谈银子实在不够雅。
谁料,肖老太爷捻须,声如洪钟,“若有人能猜对我的香,我自出纹银百两相赠。”
这话一出,不光纨娘眼睛一亮,叶凤泠同样眼冒金光,机会来了。
人群里传出口哨声,立在刚刚调笑叶凤泠的貌丑矮个旁的瘦高个,摸着下巴,色迷迷的盯着叶凤泠。
纨娘媚声媚语:“我可不懂香,不过我家掌柜的懂。”
对视一笑,叶凤泠接过纨娘话茬,她起身,看了一圈霁雨轩内诸人,方柔婉道:“在下不才,虽然习香不久,但恰好曾在古籍中读到此香方。不想今日有幸得闻其味、得观其雾。若所料不错,此香名曰‘杏坛霭’,据传最初成香于孔圣人授徒之地,当时云来风往,自有林霭相护,故得此名。”
话音才落,就有人拍手捧场,又是那个貌丑矮个,叶凤泠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想对方一愣,“翻白眼也如此好看!”
叶凤泠:“……”
开始不以为意的肖老太爷,脸上神色转凝重,他意外叶凤泠看着年纪小,对香如此敏锐,捻须的手不自觉停下。
香道大家上前问肖老太爷,对方颔首表示叶凤泠所言皆中。
众人惊诧,没想到叶凤泠小小年龄,能仅凭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勘透名香。
肖老太爷扭头冲小厮低声数语,复对叶凤泠道:“香界后起之秀彬彬济济,香友小小年纪,想不到连杏坛霭都知道。既然香友能猜得到是何香,不如继续猜猜我的香方,如果能说对,我再奉上纹银一百两。但若说的不对,香友要赔我一百两才行。”
这话一出,一片哗然。说说香方,就能得到一百两,大家既为肖老太爷的豪横惊叹,又对叶凤泠能否说出香方心生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