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出戏,少了关键主角,还如何唱下去。
奄奄一息的叶凤泠被尽职尽责的好表哥亲自抱去床榻,众人请来御医。
众位守在外面的小姐们一窝蜂涌进屋里,她们围住昏迷不醒的叶凤泠,嘘寒问暖。
陈语涵冷眼旁观。
她眼看粗糙、拙略又浮夸的演技,又眼看众人或明或暗的偏帮,明明还不是寒冬腊月,她却如坠冰窟,心寒似铁。
这一切不过是拖延时间而已,她倒是要看看能拖出什么花样来。
然,等御医扶脉出来,直言,叶三小姐不是累的,肺腑内更是伤重不堪,只是叶三小姐也太能忍耐了,这样重的内伤都能咬着不说,未免太坚强。
太后又问,这内伤是何时所伤。
御医摸着髯须,想起早晨入宫邂逅苏世子。苏世子不紧不慢走在他去太医院的必经之路上,和见到他,一点都不惊奇,他们简单寒暄后,苏世子就直入主题,向他详细“讲述”了昨夜慈宁宫发生的闺秀争执,临别之际,还唏嘘不已,“哎,可怜叶老伯爵,峥嵘战场一生,嫡亲孙女还要受气,真是让人看不下去。”
说完,苏世子就笑笑拍了拍御医肩膀,大大方方转身走另一条路,去上早朝了。
看着眼前端庄睿智的太后,御医缓缓道,“叶三小姐这伤,不过半日多吧,这样重的伤,决计无人能撑的过一日。”
如此的话……太后拍板,太子附和,此事任何人不准再议,两位小姐均身负内伤,干脆各自回府反思吧。
不提银牙咬碎的陈语涵,床榻上气息微弱的少女悄悄睁开一只眼,看到静坐在塌边的苏牧野。
他不言不语坐在那里,面容清俊,眼神定格于一处——床榻沿儿,似乎那里长出了一朵花。
叶凤泠看不清他神色,无法判断他在想什么。
“谢谢你。”她小心翼翼开口,怯怯望他。
苏牧野耳朵一动,他微微自嘲:“我做了什么,你谢我。”
“你……”叶凤泠语塞,她也组织不好语言,只觉万千话语,凝聚到唇边,便化作了一句非常单薄的“谢谢你。”
“今日这一闹,你在闺秀之中只怕会非常艰难。你想好了么?”苏牧野的语气莫名带了丝他自己都没发觉的解气。
俊美如玉的公子坐姿如松,气息却与她交相缠绕,他既倜傥风流、又孤傲冷漠,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奇异在他身上融合,如罂粟般诱人坠落。
苏牧野忽然附身,他的鼻尖陡然贴上叶凤泠的挺翘鼻尖,忽而莞尔:“你怎么不说话?还是你说不出口?”
叶凤泠唇角翕动,她的手都在颤抖,却被苏牧野死死扣住,她望苏牧野半晌,才幽幽道:“我……我想好了……”
叶落风清、寒鸦复惊。
那一日,叶凤泠百般滋味爬上心头,连掩饰和解释的话都忘说了。
临离宫时,叶凤泠才想起来她的佛经还没抄完。其他人的都已被拿去供奉到佛祖面前了。
她走到书案前,翻开抄了多一半的经文,想还是带回去吧。
可她翻着翻着,眼睛越睁越大,她不敢置信地拿着经文,仔细看来看去。
看饶她看了半晌,也看不出后半部经文的字迹同她前半部字迹有什么区别,简直就是……都是出自她一个人之笔。
可她分明才抄了一半?
是谁……冒名顶替替她抄完这本佛经的?
佛经终究没有被叶凤泠送到佛祖面前,她将佛经贴身带回宜秀居,压在东市书市淘来的那一堆书籍之下。
心中隐有所思,但她不敢也不想去证实,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回到叶府,叶凤泠便被“内伤严重”四个大字钉在了宜秀居的床榻之上,整日不敢出门,就待在屋子里养病。
后来陈府又有人上门,都被王夫人打发走了。
叶老太爷难得问候叶凤泠一句,问过后他又奔向书房,去研究永远也研究不完的排兵布阵。
相比之下,反而是二房的叶凤锦频繁地往宜秀居跑。
同她一道来的,还有各种小道儿消息。那日陈语涵和叶凤泠前后脚离宫,前者交上一本抄写工工整整的佛经,后者却未写完。
可叶凤锦却打听到,陈语涵那本佛经最后几页的字迹同前几页大不相同,显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谁会帮她代笔呢?这个人是不是就是她的同伙?
叶凤锦向足智多谋的叶凤泠讨教。
却见叶凤泠一直走神儿。
叶凤泠的走神儿并不是针对叶凤锦,陈语涵按时交上去的佛经分明就是有人捉刀帮忙,但她已经不再关心,反而压在箱底的那本佛经会时不时浮现在她眼前、心头。
两位勋贵小姐当众扯皮扭打的事情,不知怎地,也传到了坊间,连含香馆的向师傅、褚掌事他们都知道了。
这些日子,向师傅除了日常调配“逐月流光”香粉外,所有时间都花费在调配“定州公府印香”。
可治香功夫炉火纯青如向师傅,也发觉按香方调配的“定州公府印香”有些奇怪。
这种古香方,她们之中并无人闻过,只能从前人描绘的文字中比对揣度。
叶凤泠托着下巴,愁眉不展地盯着眼前香粉。
“小姐,这香有何不对?”月麟问。
烛火荧荧如豆,少女娇媚慵懒。
指尖挑起一抹香粉,轻轻弹开,月麟的鼻尖飞过幽香,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叶凤泠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
“定州公府印香”是在古墓里掘出来的一块香。传言焚时气若幽篁故里,云雾成海幻影重重,能引人入天宫仙境。
香味被描绘的如此鬼斧神工,怎么会是鼻尖的味道,苦涩味很重,还有柴火味!
又看了遍香方,百抓挠心又百思不得其解,叶凤泠长长叹息一声。
无意抬头,她就见月麟又一个人委委屈屈地立在角落里跟自己较劲儿。
有事。
深知月麟脾性,叶凤泠娴熟地“炸”出她的纠结。
柳氏“养病”许久,在她做出深刻反思检讨的姿态下,叶老夫人和王夫人终于同意柳氏“病愈”。
经此一“病”,柳氏变聪明许多,她不敢再直挫王夫人锋芒,但也不愿再贴补叶凤泠这个“白眼狼”,就在她没有目标时,远在郊外庄子上的叶凤媛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托人给柳氏带来一封信。
看过信后,柳氏直奔书房对三老爷哭诉,说小女儿一个人在庄子上受苦受难,她们为人父母如何能安心。
三老爷本来就爱叶凤媛如珍宝,一听就到叶老夫人面前,耍出老儿子的泼皮无赖。磨得叶老夫人和叶老太爷同意将叶凤媛接回来,好在她仍然禁足在桃花坞,等闲不能走动。
叶凤泠还在宫里时,叶凤媛就已经悄然无息的回到叶府了。直到现在,叶府也没人告知叶凤泠此事。
月麟生怕叶凤泠从别人嘴里知道后,会受不住打击,才吞吞吐吐讲出来前因后果。
叶凤泠冷笑连连,紫苏的事过去了么?
当然没有,不光叶凤媛要付出代价,叶府这些人也要付出代价才行!
上一秒还在悲风伤秋的叶凤泠,在这个消息的刺激下,复燃起熊熊斗志。
同样倔强不甘的不光有叶凤泠,还有倚在墙根儿下喝酒的苏世子。
叶凤泠就是头大也绝对想不到潇洒狡诈又阴险善变的苏牧野,会因为她的一句话去借酒消愁。当然如果她知道的话,她的头想必会更大。
被苏牧野的内心小人如此“惦记”,叶凤泠会吓得头掉。
此刻,苏牧野正坐在“凝霜”院最高的墙角里喝闷酒。
天凉夜寒、还飘着小雨霜,亏他身板儿好才熬得住。
苏世子喝闷酒的方式同别人都不一样,他端着小小酒盏,一口啜一口,文雅又秀气。
他望着风雨之中的细小凝霜,心里烧得阵阵发烫。
虽说明知她就是那样目的明确、不会被感情冲昏头脑的人,可苏牧野反反复复、心心念念,劳心劳力,几次三番救人、教人又讨好人,他像入了魔怔一般,甚至都在幻想,她再不回应他,他要如何软硬兼施、恩威并重地迫她从了他。苏牧野很清楚,娶她不难,让她心甘情愿地嫁给他才难。
正是因为想的面面俱到,想的太好了,在想象里他又做出了那么多的努力,等他握着她手,见她眼里无一丝一毫对他的眷恋和喜爱,他心头席卷而过的,是幻想的湮灭和爱情的幻灭并存,疼得钻心。
苏牧野万万没想到,他这样一个花花草草丛中过的风流浪子,竟然会被叶凤泠这朵“心眼多如蜂窝”的黑心莲,迷惑,自甘堕落地沉溺于她的表面温柔。
他把手中的酒盏狠狠向地上摔,抱起脚边的酒坛子开始灌,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可杜康都止不住他心头嘶嘶啦啦的疼。
酒入愁肠,烦忧入心,醉意随着那些思绪迅速扩散到五脏六腑,求而不得没什么,苏牧野从来坚信“只要静神不滑坡,方法总比困难多”,在他的人生典籍里,就没有不能谋得的事,可这一次,他难得的踌躇,靠算计谋得的感情,是否值得呢,是否还算是纯洁无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