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凛凛之光

就在叶凤泠为说还是不说愁肠九回之时,被叶凤泠想着的覃如是,面前摆着个掐丝包银边木盒。

她目露疑惑看向案几对面的苏牧野,对方脸上无嬉笑之意,示意她打开木盒。

木盒里是一摞纸契和银票。

“这是?”覃如是盖上盒盖,不解。

苏牧野微笑,“如是,宫里的赐婚你是为我所累。这里面有三千两银票,还有苏州、钱塘几处地契、房契,我已差人置办路引和身份文书,你今晚就带着这些东西去江南,一切都被打点好了,可保你一世安稳。”

覃如是听了,不敢置信,身子微微有些抖,“世子是觉得我无用了么?”

苏牧野伸手越过案几,抚上覃如是置于膝上的手,“你想多了。我从未觉得你无用,正如我从未把你看作一件物什。只是…交州山长水远,你这一嫁,如果委屈,我心难安。”

“这样的话,我更不能走。如果我走了,世子你第一个就脱不了干系。如是曾立下誓言,此生都是世子的人,报世子知遇之恩。嫁给谁不重要,只要对方对世子有用,如是愿鞠躬尽瘁。”覃如是抬头,深情望向苏牧野,眼角热泪,汩汩流出。

苏牧野无奈叹气,起身绕过案几,坐到覃如是身旁,他轻轻揽过覃如是,“你这样,我如何放心的下。”

覃如是依偎进苏牧野怀里,这是第一次苏世子愿意同她有身体接触,简直像梦一般。她激动地浑身战栗,无限珍惜这奢侈的温情时光,但她亦无怨无悔。自从苏世子在街上救下她,让她不用遭受豪绅凌辱,又懂她曲中意、解她弦上情,她就许下心愿——今生今世,他是她的唯一,为了他,让她去死都可以。

现在,只是嫁去交州而已,只要能为他所用,她就算是永远陪伴在苏世子的身边。

“世子,如是一介伶人,身份低微、命如草芥,但也是知恩图报的人,能为世子做事,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她露出哀婉而苍白的笑,不待苏牧野反应出声,起身抱起墙角的箜篌,“出嫁之日只怕就在眼前,让如是再为世子奏鸣佳曲,还望世子日后能忆曲思人,不要忘了如是。”

话毕,箜篌音起,轻风流水乐声从跳跃的指尖缓缓流出,嘈嘈切切、如珍珠落玉盘。

覃如是一双眸子迷蒙起雾,如同烟笼秋水,眼波流转,含着无限深情……

就在两人都沉浸在曲调情浓中时,屋门被叩响。

“覃姑娘,外面有一位自称是你好友的姑娘要见你。”丫鬟道。

覃如是同苏牧野对视一眼。

“我去屏风后。”说完,苏牧野起身拿起案几上他用过的茶盏,拐到屋里的屏风后面。

覃如是让丫鬟把人请进来。

很快,门外就传来脚步声,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位身着帏帽的窈窕女子。

窈窕女子进屋后见只有覃如是一人,解开头顶帏帽,露出了眉心微蹙的莹白玉肤。

“阿泠?”覃如是轻呼。

她原本还奇怪,自己何时有了好友,没想到是叶三小姐。

叶凤泠其实也是临时起意,她自王夫人处听到覃如是被赐婚的消息后,心里总是不安,干脆跟王夫人要了辆马车,匆匆赶来一世欢。

“你?怎么如此行色匆匆。”覃如是忙为叶凤泠倒茶。

叶凤泠却没有心情品茶,她皱眉半晌,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忽然上前握住覃如是的手,“如是,要不你跑吧,跑的越远越好。”

她不待覃如是发问,急急道:“我听说了你被赐婚的事,交州那样遥远的地方,你真的要嫁过去么?而且,而且我还听说那位交州刺史不仅正妻善妒,他本人也有特殊嗜好,他…他喜欢在行房事时抽打鞭挞女人……这样的人,实在不能算是良配。”

终于把想说的话说完,叶凤泠才觉松了口气,这几句话反反复复在她心里徘徊,搅得她坐立不安。

叶凤泠仔细观察覃如是的表情。

覃如是先是震惊、再是了然、最后动容。

叶凤泠眼里的担心一目了然,额角还有因为着急生的晶莹汗珠……

覃如是拉叶凤泠坐下,又把茶盏推给叶凤泠,方道:“阿泠,我真没想到,你是来和我说这事。无论我作何选择,你的这份真情都让我感动,亲姐妹也不过如此。我还一直埋怨上苍没有给我一个妹妹,没想到,其实眼前就有一个。你不要急,交州刺史有…那样嗜好的事是谁和你说的?”

叶凤泠卡了壳,心道,完了,忘了现在的她根本不认识交州刺史。

好在她反应快,脑筋转一转,就道:“是我大伯母告诉我的,就是出自太师府的大伯母。她对朝堂内宅家长里短这些烂熟于心,说的一定不会假。况且,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次的赐婚摆明了是针对你,如是,你难道……真的要嫁过去做妾?”

叶凤泠望着覃如是没有一丝波动的神情,心渐渐沉了下去。

“回头如果有机会替我谢谢王夫人。可无论交州刺史内宅情况如何,我都是要嫁过去的。”覃如是道。

“为什么?”叶凤泠不解,上一世她被嫁过去,是无奈,更是懵懂无知,倘若有人提前告诉她这些,她一定不甘心嫁的,但为什么覃如是能心如止水、都不觉得勉强?

心思翻转,她想到了一些别的,“难道因为苏世子?如是,你是不是觉得如果不嫁,昭阳公主就会继续找你的麻烦,你不想让苏牧野为难。为了他,你甘心以身饲虎。”

覃如是怔愣一下,她没想到叶凤泠直中靶心,更没想到她知道昭阳公主的事,只是,覃如是不自觉往背后屏风瞟了瞟……

叶凤泠却满心愤懑,没有注意到覃如是的不自然,她站起来,手无意识地抚摸耳下玉珰,猛地回过头:“如是,你知道么,这场赐婚,从头到尾就是一场交易,或者说你只是其中的一个牺牲品。交州刺史需要一个皇家赏赐的贵妾以显示皇家对他的器重,皇家需要厚赐以安抚忠臣。双方各取所需,没有人关心你是否幸福,甚至你的死活。你嫁过去,根本就是羊入虎口,一旦到了交州,你无依无靠、举目无亲,定会举步维艰!”

叶凤泠的话字字诛心,却依旧没有让覃如是动摇分毫。她点头:“阿泠,你说得我都懂。”

“你就愿意为了苏牧野那个纨绔做到这种地步?”叶凤泠胸脯剧烈起伏,她想不到,看着柔柔弱弱的覃如是,会像一头蛮牛。

覃如是垂眸,轻声道:“我知你好意,也明白其中险恶,但我心意已决。阿泠,其实我更想问,你今日为何会来一世欢,虽然千秋宴上我助你夺得洛神称号,但你我相交不久,你为何为了我这样一个伶人,在府里探听消息、又费尽口舌来劝我不要以身试险。你…你当真丝毫不介意我的身份可能会给你招来闲言碎语么?”

叶凤泠愣住,覃如是问的问题还真没被她当作问题过。虽然知道伶人地位低微,但上一世她没有接触过,这一世遇到的是覃如是这样一位箜篌大师,她始终用平等、友善的目光欣赏覃如是,根本没有意识到她的举动并不符合京都贵女的教养。

叶凤泠禁不住在心底问自己,为什么她会不鄙薄覃如是,相反还苦哈哈地跑来劝对方。

过了好半晌,叶凤泠才笑了。

她扬起明眸,露出明媚笑脸,“你觉得身份这个东西重要么?我不是在京都长大的,在我们苏北,能下水捞的上来泥鳅、会做精致糍粑的人,就会受到大家喜欢和尊重。从我回到京都,时时刻刻都有人在提醒我,身为伯爵府的小姐,一言一行都代表伯爵府的门面,在外要姐妹其利断金。可回到府里,却无人理会我是否会因不适应而做噩梦,也没有人问过我喜不喜欢吃京都的米和水。亲情、身份、地位,看似冠冕堂皇,但若无所依仗,实则就是海市蜃楼、镜花水月。”

叶凤泠眨眨眼,“如是难道觉得自己比不上那些装腔作势小姐们?她们包括我在内的头顶,有贵女头衔。这本来是一个骄傲的词,因为我们的先辈为它受过伤、流过血,甚至付出了性命,这些头衔和身份代表着功勋、代表着岁月的沉淀,是一份自先辈手上传下来的礼物,结果却被很多人看作了加冕和权杖,乃至护盾,有了它们好像就真的浑身上下金光闪闪了。殊不知,只有能够凭借自己双手赚来的才是真正的桂冠。而你,多载艰辛方成今日箜篌之技,比起那些有名无实、毫无建树的侯门贵女们,更值得被尊敬、被善待。”

覃如是直直盯着叶凤泠说不出话来,她只觉此刻眼前的叶凤泠,不似平日明媚娇柔,更像一柄利刃,浑身闪动着看透世事的凛凛之光,引人心折。

秋日的傍晚,霞光如缎,一世欢外的街上响起归家掮客们的脚步声。

叶凤泠长叹一声,“我尊重你的选择。我只是觉得……如是你有天下无双的箜篌技艺,天下之大,处处可为家,何必要陷于庭宅之内。”

她心灰意冷,见天色已晚,忙重新戴上帏帽回府。

送走叶凤泠的覃如是回到房间里,脚步匆匆拐到屏风后面,早已空无一人,只是屏风后面的地板上有一小撮碎瓷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