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萧婧华愣怔稍许,笑着摇头,“没关系,一个砚台罢了,不值多少钱,就当是我送给阿旸的。”

陆埕眉眼不动,双手稳稳落于空中。

气氛凝滞。

萧婧华轻抿唇,心中难过。

整整一千两银票,就算有别的学子平摊,他也需拿出两百两。陆家并不富裕,这两百两,不知道陆夫人和殷姑得卖多久的糕点才能赚回来。

她抬起卷翘浓密长睫,轻声问:“陆埕,我们何时这般生分了?”

她四岁与他相识,现如今已经快十三年了。

那时陆家已落败,他被人欺辱,她大张旗鼓地带着奴仆给他撑腰,他当时看她的眼神,分明是温柔的。

他也曾牵着她和陆旸的手,走在络绎不绝的人群中,用尚且瘦弱的身躯,替他们挡住他人的触碰,生怕他们受到伤害。

分明只比她大了五岁,可萧婧华却觉得,只要陆埕在身侧,即便再难度过的关隘,她都不怕。

可从什么时候起,陆埕开始与她生分了?

除了那枚玉佩和吃食,他再也不收她的东西,甚至拘着家人也不许收。

现如今,连一个砚台也要与她算得清清楚楚。

陆埕默了两息,“非亲非故,此事若是传出去,于郡主名节有碍。”

若是担心我的清誉,你上门提亲,未来嫂子送小叔子礼,就是传出去又如何,何人敢置喙?

萧婧华捏着裙边,忍耐到极致,将这几句咽了下去。

她仰头,看着陆埕眉间坚持,赌气一般将他手中银票抢了过来。

陆埕松手,静默片刻,缓缓开口,“往后陆旸若有所求,请郡主莫要应承。”

“为什么?”萧婧华绷着脸。

“毕竟是臣家事。”

萧婧华听懂了他的言外之音,不可置信地抬头瞪他。

陆埕躬身作揖,“臣告辞。”

太过震惊,萧婧华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眼前,双手因怒发颤,银票随之晃动。

他说,她是外人。

在他眼里,她竟然是个外人!

萧婧华将银票捏成一团,狠狠往外掷。

“郡主。”

箬兰追上来时,正巧看见她把一团物什扔出去,正纳闷,却见萧婧华眼圈泛红,眸带水光,转身就跑。

箬兰傻眼了。

方才不还高高兴兴的?发生了什么,陆大人把郡主惹哭了?

她着急忙慌捡起地上的银票团,匆匆追了上去,“郡主,等等奴婢!”

……

恭亲王步履匆匆赶往春栖院,守在门口的小丫鬟忙与他见礼,“王爷。”

恭亲王并未看她,进了屋,掀开珠帘就听见乖女儿呜呜咽咽的哭声,他心疼坏了,声音放低放柔,“这是怎么了?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我们小郡主。”

萧婧华从褥子里抬头,一张小脸上满是泪痕,发丝被泪水打湿,凌乱地贴在脸上。

恭亲王用手指轻柔地勾开女儿面上湿发,调侃道:“哎哟,这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小花猫啊,脏兮兮的。”

萧婧华含着哭音反驳,“我才不脏。”

恭亲王伸手,箬竹立即送上一把雕着蝶戏海棠的小镜子。

他将镜子放在萧婧华面前,后者抬眼便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萧婧华惊叫了一声,“箬竹,快去打水来。”

箬竹早就备好了,拿着湿热帕子轻轻为她擦脸。

擦干净后,又是白净高贵的小郡主了。

端详女儿片刻,见她不哭,恭亲王不再掩饰怒气,“好个陆埕,竟然敢欺负本王的女儿。”

“不关他的事。”萧婧华下意识开口。

避开恭亲王的视线,她眼睑微垂,低声道:“方才是有虫子飞进我眼睛里了,又疼又恶心。”

恭亲王丝毫不信,气愤不已,“你还为他开脱!”

“父王,真的与他无关,你别生他的气。”

萧婧华挨近恭亲王,挽着他臂弯,将头靠在他宽阔肩头。

“你啊,好歹也是一朝郡主,皇室宗亲,怎的被一个小子拿捏得死死的。”

恭亲王无奈。

萧婧华嘟囔,“我乐意,这辈子就看上他了。”

头顶传来一声嗤笑,她抬头。

恭亲王温柔地抚摸女儿发顶,柔声道:“你还小,一辈子那么长,你现在喜欢陆埕,说不准再隔两年便看不上他了。”

“不可能。”

萧婧华语气坚定。

她只会喜欢陆埕。

恭亲王凝视着萧婧华漂亮的眸子,一瞬失神。

记忆中有双相似的眼睛。眼睛的主人对他柔柔笑道:“自古男子多薄情,我如何能信,你能守我一辈子?”

他那时也像女儿这般斩钉截铁道:“我若负你,不得好死。”

后来,她撒手人寰,留他们父女相依为命。

他身边再无女眷。

恭亲王心中一痛,搭在女儿单薄肩头的手微颤。

许久,他长长一叹。

罢了,喜欢就喜欢吧,他总能把女儿想要的捧到她手心。

……

陆埕的几句话令萧婧华伤心了许久。

但她这人性子极为坚韧,否则也不能追着陆埕跑了这么多年。

她自己消化了几日,便将此事放下了。

外人又如何?

她总能把自己变成陆埕的内人。

想清楚后,萧婧华满血复活。

阳光明媚,春风送爽,正是放纸鸢的好时节。

萧婧华提笔,给陆埕写了封信。

送出去后,她忐忑地等着回音。

神思不属地过了大半日,送信的箬兰回来了,脸上带着轻松笑意。

萧婧华的心放了一半。

“今个儿运气好,奴婢在工部等了两刻钟便见到了陆大人,亲手把信交到他手中。”

“陆大人道休沐那日若是不忙,可陪郡主去一趟。”

萧婧华心间一松,面上露出灿烂笑容。

她当即起身,“箬竹,去寻些做纸鸢的工具来。”

未等外间的箬竹应声,箬兰纳闷道:“府里不是有匠人?”

萧婧华白了她一眼,“你这小丫头懂什么。”

和陆埕一起放纸鸢,当然要自己做。

箬竹“诶”了声,没多久便抱来一大堆做纸鸢的物什。

箬竹箬兰手巧,萧婧华也并非第一次扎纸鸢,主仆三人齐心协力,没多久便扎了个雏形。

放下手里的竹篾条,箬竹目光随意瞥,蓦地凝住。

“郡主,您的手。”

她惊呼一声。

“手?”萧婧华莫名,“手怎么了。”

低头一瞧,却见白皙柔嫩如葱段的指尖不知何时被划了道口子,猩红血痕横贯指腹,碍眼得很。

萧婧华这才察觉到疼,“嘶”一声丢开篾条。

郡主幼时调皮,难免磕磕碰碰,她肌肤又嫩,跟雪堆似的,一个不慎身边便会留下青紫,因而屋内常备了药。

箬竹转身找了个白瓷瓶出来,动作小心地给她上药。

她怕疼得很,这点小伤虽不至于大哭大叫,眉心确实蹙着的。

上完药,箬竹劝道:“剩下的奴婢和箬兰来,郡主先歇着吧。”

萧婧华不依,“不行,我得亲自把这两个纸鸢扎完。”

箬竹拗不过她,却也不敢再让她动篾条,便拿来笔和绢布,“这个不伤手,郡主做这个吧。”

萧婧华盯了两眼,妥协了,“行吧。”

她虽是被娇宠着长大的,但也学过琴棋书画,不说有多精湛,却也拿得出手。

提着笔,萧婧华垂首,认真作画。

主仆三人花了足足两日才将两只纸鸢做好。

离陆埕休沐还有些时日,萧婧华躁动不已,掰着手指头数,恨不得休沐日立马能到。

可惜太阳并不会因为她改变轨迹。

萧婧华想寻些事做,按耐住自己烦躁的心。

她开始挑选休沐日要穿的衣裳,带的首饰,化的妆容。

大到衣裳的款式颜色,小到哪盒粉,什么颜色的口脂。

如此反复纠结磨蹭,终于将这几日熬过去了。

到了前一日,萧婧华带着箬竹箬兰入了厨房。

她贵为郡主,并不需要练就一手好厨艺去讨好夫家,下厨也仅限于将菜弄熟。

但她做糕点的手艺还不错。

或许是从小吃着殷姑的糕点长大,陆埕对之颇为喜爱。

无意间发觉后,萧婧华便去向殷姑讨教,一阵鸡飞狗跳后,成功获得殷姑的赞赏,习得一手做糕点的好手艺。

今个儿做的是陆埕喜爱的茯苓糕。

将茯苓粉、大米粉、糯米粉混合,加入豆浆,揉成松软易碎的面团,过筛后将芝麻炒香,辅以糖、桂花、猪油等再上锅蒸即可。

陆埕不喜太过甜腻的糕点,萧婧华特意少放了些糖。

做好准备,她叮嘱厨房里的嬷嬷记得明早将糕点蒸好,这才回了春栖院歇息。

想到明日便能见到陆埕,萧婧华兴奋难耐,在宽大床榻上辗转反侧许久才沉沉睡去。

翌日,萧婧华起了个大早,箬竹手巧,细致地为她绾发梳妆。

她在萧婧华眉心化一朵桃花,两颊抹上一层淡胭脂,唇点丹红,娇俏明媚,艳色逼人。

匆匆用完早膳,箬兰提着蒸好的茯苓糕回来,又让箬竹带上两只纸鸢,萧婧华迫不及待出府。

上了马车,令车夫先去陆府。

听见动静的瘸腿大爷迎上来,“郡主,我们家大人临时有要事,特命老奴告知你一声,今日怕是不能与你一道放纸鸢了。”

萧婧华扬起的笑僵住。

箬兰抱怨,“即便如此,就不能送信到王府?累得我们郡主白跑一趟。”

瘸腿大爷悻悻,“事出突然,这不是打了大人一个措手不及么。”

箬兰白了他一眼。

箬竹看向萧婧华,“郡主,那咱们……”

是回王府……还是……

萧婧华静立原地。

失落难过占据了半边胸腔,她期待了这么久,竟然连他的面也未见到。

她深深吸气,侧眸望着马车里的纸鸢,与她亲手做的茯苓糕,愤愤转身,“出城,放纸鸢。”

辛苦做了两日,她今日一定要放纸鸢。

哪怕只有她一个人。

……

春日融融,护城河边杨柳依依,垂垂坠于河面。

清风和煦,吹得纸鸢越来越高,映衬着姑娘们清脆动听的欢笑,织就一幅少女春景图。

恭亲王府的马车缓缓停下,萧婧华领着侍女步入河畔。

从箬竹怀中取过纸鸢,余光随意睃巡,她骤然顿住。

河岸边,男子肩上落下一枝杨柳,轻轻抚摸他飘逸长发。

春光灿烂,不及他眸中碎星。

在他对面,少女白衣翩翩,身姿娇小窈窕,似那枝头绽放的一朵梨花。

二人站在一处,格外赏心悦目。

萧婧华眼底映着那男子清隽的面容。

是本该公务繁忙的。

陆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