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曲罢天风起,吹散仙香满十洲。
若说这大千渺渺中何时最盛,自然要数道祖开坛、群仙相会。
恰逢灵华道祖讲道开坛,彼时这平日里冷冷清清、各自不相干的大千世界,又忽地化作沸水滚油,热闹之极,但凡是听说了此等盛事,不管相隔多远,无不迢迢而来,只盼着能见上道祖一面,好听些道法神通来。
须知,即使在这浩渺大千之中,道祖也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其实说来,道祖与那大世界中飞升的众仙,中间并无甚么等级划分,理论上来说,群仙往上更进一步,便能成就道祖了。
然而说来轻巧,真正落到实处,却是难上加难,其中所隔的,又岂是那等级境界所能衡量的?
差距犹如天壤,也无怪乎每逢道祖开坛,群仙都要凑个热闹了。
陆照旋飞升尚未满十万载,却已侥幸听了一回,收获颇丰,这次灵华道祖开坛,她既然得了消息,自然怎么也要前去一听。
她本已到了道祖尊前,本待要寻一个位置落座,然而似乎是命里无缘,事不凑巧,所谓冤家路窄,竟撞见往日仇家,不管不顾、宁可不听道祖讲道,偏就要与她做个了断。
对方这么不依不饶,显然先前吃亏的并不是陆照旋,就她自己本心来说,自然是什么都不比听道重要。
然而这番纠缠已令她周围修士个个侧目,倘若她不赶紧从席间退去,自与仇家了断,只怕这周围修士便要哄她二人走了。
灵华道祖端坐明台,只是垂首静坐,席间一切动静都未令他稍有注目。
陆照旋唯有自认倒霉,与那仇家一同离场,就先前恩怨做个了断。
对方既然已经到了宁可不听讲道也要纠缠的地步,自然是仇怨尤深,难以化解,除了生死之争,再无他法。
这一斗法,便是数年。
道祖开坛是泽被群仙的,自然早早传出消息,引群仙前来,这消息往往要提前上千年,留给绝大多数修士足够的时间处理杂事、前来听道。
陆照旋来得很早,离开讲还有数百年光景,她本还想着了断之后,也许还留有几分余裕,说不定能赶上开坛,然而这仇家颇为难缠,出乎她意料,纵是手段百出,最终了结时,也已与开坛之时错过。
道宫闭合。
陆照旋晚了一步,唯有望着宫门长吁短叹。
她错过了讲道,却并未就此拂袖而去,反倒是在宫门前静候。
她当然不会做什么诚心打动道祖的美梦,并不指望道祖就此为她重开宫门,只是等着讲道结束后,进去听听那些听道的修士们的谈论罢了。
似开坛讲道这等盛事,往往能持续期年,却并不是道祖讲道期年。事实上,道祖往往讲不过百日,而给修士带来的讨论,却远不止百日。这大千中,往往把修士停留论道的时间也算进了其中。
听不了道祖箴言,听听修士讨论,也是好的。
陆照旋安然静候宫门之外。
前八十天的时候,宫门好似隔绝了两个世界,以她的修为,里面的交谈言语,在外面竟什么也听不见。
然而在第八十一天时,那道宫中,竟忽然隔着宫门,传出些杂声人语来。
一人说,“极于情而忘于情,情生情灭,不能稍阻我道。”
另一人说,“无情是我,多情亦是我。”
陆照旋微感恍惚,愕然而望,然而宫门紧锁,她什么也看不见。四下张望,除了抱着相同打算、未来得及赶上听道、一道等宫门重开的修士之外,也并无异常。
四下之中,唯有她满面惊容,茫然而望。
那门中又传来声响。
“所思所想,唯有大道。此中乐,已忘我。”
金声玉振。
殿中静默许久,便是大笑而歌,“行处独携千岁鹤,归时自控五花虬。经多传注真成赘,道在希夷信莫求。”
宫门大开,白鹤中飞,远上青天,终成余影,消失不见。
而陆照旋只觉如有金钟在首,长鸣不止,震得她几乎神情恍惚,一时竟觉往昔与今日混杂在一起,全难分清,庄周梦蝶,不知孰为真,孰为梦。
灵华道祖此番所讲的一切道法,都好似她亲耳所闻一般,径自贯入她梦中心中,仿佛她从未抱憾错过开坛,而是安稳听周全了一般。
那十多万年前的一场恍惚故梦,竟在此时与记忆勾连,令她难分今昔。
唯有好似被谁操纵了一般,恍惚之间,陆照旋猝然开口,轻声呵道,“不属此世者,且去!”
于是恍惚尽去、波澜全消、今昔已分、真梦可辨。
灵台一清,一切顿解。
道宫内外,群仙毕至,大修云集,有一个算一个,纷纷转过头来,朝她投以注目。
陆照旋在这无数目光之中,本该无比尴尬,却好似全没了心情,唯有淡淡一笑,抬步进入道宫之中,好似什么也没做。
然而,她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这道宫内外的群仙却是不能。
陆照旋甫一入殿,便有数修士朝她拥来,互相见礼,拐弯抹角问的都是这杂事。
陆照旋可从未想过十数万年前,两个蜕凡修士的一桩机缘、一场故梦,竟然当真跨越了岁月时光、跨越了晶壁天壤、跨越了修为,甚至跨越了道宫阻隔,这紧闭的宫门,拦住了飞升超脱后的她,却放进了蜕凡时的她。
往事回首,除却遥远,也唯有难以置信、不可思议。
飞升之后,陆照旋发现在这大千之中,于道法之上,竟颇有些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坦荡风气,互相之间论道论法论神通,并不十分藏掖,也不至于敝帚自珍,反倒有些互相借鉴、互相学习的姿态。
若非如此,也不至于频频有道祖开坛、修士论道了。
刚飞升时,陆照旋还惊诧于此,感慨不愧是大千之中,群仙气派,竟叫她得见十洲五岛典籍中所谓“上古仙人遗风”于世。
然而飞升日久,她便清楚这并不是大千中群仙特别洒脱、特别气派,而是这风气在大千这环境中,其实也是在所难免的。
毕竟,到了大千之中,便没了那极其清晰又极其笃定的境界划分,一切全看道法,进则道祖,退则散仙,这其中十万八千里,莫说连条路也不见,其实是连个方向都没有。
群仙若还是敝帚自珍、互相藏着掖着,那真是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更进一步了。
故而,互相论道,也是在所难免。
陆照旋沉吟了片刻,“其实也并没有甚么稀奇,不过是在下飞升之前,曾得过些许机缘,神魂遨游大千,竟归于此处,恭听道祖讲道,偶然临此盛事罢了。”
“飞升之前?”
她虽然说得简单,又好似平平无奇,没什么稀罕的,但群仙哪个不是见识广博、眼明心细的?自然知道这平淡言语中究竟蕴含了何等惊世骇俗的言语。不由个个惊呼。
“那岂不是越过了岁月浩渺?跨越时空?怪道方才灵华道祖说,逝者如斯夫,说那两人是来自故往的小友,竟是飞升前的道友?”
一时,投以陆照旋的目光尽是说不清的艳羡。
毕竟,能在飞升之前跨越晶壁、跨越时空,来到大千之中,这已是无比难得的机缘,而似陆照旋这般,竟还能听道祖讲道,实在当得上一句福运滔天!
“那另一人又是?”
陆照旋实在没什么兴趣就往事多提,正要敷衍过去,却听见有人含笑说道,“不巧,那另一个福运滔天,来此侥幸听道的人,乃是在下。”
陆照旋一顿,猛地回过头去,却见熟悉眉眼含笑而望,似与往日一般无二。
那十万载光阴流逝,竟好似从未存在,纵身侧群仙毕至、道宫巍峨,也好似昔日庭中,相会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