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沉沉中,是一片冰冷的死寂。
“就是这里吧?”明叙涯与她隔着迷雾对视了许久,忽地微微一笑,抬步自这混沌中走出,“就在这里吧。”
陆照旋默然不语,终从这混沌中踱步而出,踏入这片熟悉、亲切又归属的世界。
明叙涯目视着她缓缓走出,并未动手,反而真好似阔别多年未见的师兄一般,语气温和更胜往昔,追忆起当年来,“我记得,以前我们也来过沧海岛,当时还曾感慨慎苍舟手段非凡,未料十数万年匆匆而过,如今物是人非,沧海岛也换了主人,落到当初感慨艳羡的小修士手中了。”
他一边说着,身侧迷雾一边寸寸褪去,便好似流水,一点点由高到低,朝陆照旋侧爬来。那迷雾淡淡的,每离陆照旋近一分,便浓郁一分,行至中途,已是灰霭沉沉,卷舒郁郁。
陆照旋早已习惯虚与委蛇,习惯了所有大修谈笑风生下的步步杀机。或许早在十数万年以前,她便已然习惯,但那时她从未这习惯竟会应用到明叙涯身上。
其实她现在想到师兄妹二人如今竟至于此,仍觉十分惊诧,甚至有些恍如隔世的难以置信。
她总觉得这一切莫名其妙,从踏上仙途起,她便听训尊师重道、敬爱同门,十数万年前,她绝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会与明叙涯如此郑重其事地刀兵相向。
而奇异的是,她竟如此轻易地、自然地接受并习惯了这一切,一个人竟如此轻易地一分为二,一部分淡然无波,而另一部分则因这淡然无波而更倍感诧异。
汇向陆照旋的那沉沉迷雾顿在半途,好似无以为继一般,停驻在半空中,迟疑着好似想要回头,迈步试探,却又转瞬收回,又欲反向,再是收回。
这反反复复中,迷雾不断升腾,不断翻涌,却始终只能在原地周旋,好似在较劲一般。
而在这反复之中,似终是回头路更好走一些,那迷雾朝来处重又挪动了数丈,仿佛龟行蜗卷,行步迟迟,常人若见了,甚至难看出它是在移动的。
“落在我手里,总比落在你手里好得多。”陆照旋心平气和地说道,“毕竟我一向比你更听师尊的话,也更敬重前辈,放在你手里是暴殄天物,放在我手里却是恰如其分。”
明叙涯凝视着她,眼睫微微颤了颤。
她比记忆里变了许多,这他本早已发现,可如今还是感到无比陌生、无比诧异。这不是他熟悉的那个人。
他所熟悉的那个人,炽烈如火,仿佛要燃烧一切,若无法燃尽别人,便燃尽自己。她一直说他性格极端而偏激,其实她自己才是最极端、最激烈。
这十数万年里,他曾透过无数个角度观察她,觉得一切都似如昔,仿佛没什么改变。那时他还觉十分有趣,原来任光阴轮转、人世相隔,一个人竟能永远如一。
但也许那时他便错了。
变化不在转瞬,而在这十数万年里的每一天、每一年、每一世,在她轮转挣扎的一点一滴,他难以观察,就好似凡人无法看破这迷雾反复卷舒一般。
待他终于恍然时,一切早已悄然改变,面目全非。
陆照旋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兆旋了,他那些想都不用想、熟悉到随意便能发挥的算计、套路,也许早已不适用了。这变化是他一手促成,可他却为此倍感生疏。
她可以如此轻易地面对过往,仿佛当初如薪柴一般几欲燃尽自己的炽烈与奋不顾身,都可以化作一句轻飘飘、风轻云淡的言语,拿来嘲讽他、刺激他、试探他。
她曾经的痛苦,竟已被她轻易化解,反用作一把锋锐的剑,回头朝他斩来。
“你说的是。”明叙涯温和地望着她。
这时,他好似不是她的生死仇敌,好似他们并未有过这十数万年恩怨,哪怕是兆花阴尚未飞升、明叙涯尚未叛师时,他也从未有过如此温和、如此亲切的一刻。
感到陌生的何止是明叙涯?
但对于陆照旋来说,一切已在这十数万年里淡去了。那最深切的恨、不甘,以及在这恨与不甘中裹挟着的、她曾经痛恨而不愿承认的不舍、珍视、敬爱,都在一次又一次的转世中寸寸消磨。
如果不是清虚境保有了她曾经的无数回忆与情感,并以最真切、最完整的形式全数还给了她,让她十数万年后重温故梦,那么,明叙涯、兆花阴,对她来说便都已是陌生人。
而距离她离开清虚境,已经有近千年了,在清虚境中最深切的不甘与愤恨,也随着时光渐渐被她认清。
前世已是故往,今生方在眼前。
“看来,在这十数万年里,你也变了许多。”陆照旋决定将原话奉还,“倘若是十几万年前,你不会这么平淡。看来问元之位确实给你带来了许多曾经从未有过的自信——师兄,你的自信只在顺境中存在吗?”
她近乎彬彬有礼地请教他。
迷雾在两人间逐渐蔓延。就好似薄绢被人展开,细沙被人摊平一般,迷雾一步步延展,重又于满眼遍盈。
像是被刺痛了什么一般,明叙涯只觉她仿佛毫不留情地在他心上碾了一把。
这又确与往昔大不相同了。
那时兆旋虽然愤恨无比,恨不得当场杀了他,或是当场被他所杀,但她从未如此毫不留情地将他最隐晦、最阴暗的一面撕开。而他于此刻,在羞恼之外,竟更生出一种名为怅惘,又或是痛苦的情绪。
这种感觉,自从他与苏世允联手算计兆花阴,令后者道器摧折,晋升问元之后,便再也不曾有过了。十数万年后,却如此突兀地涌上心头,陌生使得情绪百倍地放大,沉沉地击打在他心上。
这一刻,明叙涯想,也许令兆旋反复转世,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曾经的过往对她来说只是一段陌生的、占据不了她多少情感的回忆,她已淡忘。重新忆起,也不过是一件好用的工具、一把对他来说锋锐的刀。
可对于他来说,这是真实的、难忘的、如鲠在喉的经历,是他思绪的组成部分,是他行事的驱动要素,也是他难以割舍的一部分。
如果说永于人先、永在人上是他的心魔,那兆花阴与兆旋,都是心魔的组成部分。兆花阴飞升了,兆旋也变成了陆照旋,可他的心魔还在,只有他还停留在过往,反复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希望能赶上,又希望能留下点什么。
而他也没什么好愤怒的,因为这一切,又似乎是他一手促成。
明叙涯忽然没了反复试探的闲心。
迷雾重重,忽地染上浓重的墨色,掩去天光,似将这天地都化为暝夜。
黑霭沉沉,仿佛沸油滚水一般,竟不断鼓张蔓延,又在转瞬化为泡影,发出令人心下微寒的阵阵嘶鸣,似乎什么诡秘的恶兽潜伏在这黑霭中,随时等待着将一切吞噬。
这既不是如鬼世夜游图一般的沉沉死气,也不是虚空扭曲的虚实不定。它仿佛是为吞噬与毁灭而生的力量,不会被任何东西毁去,因为它即是毁灭本身。
方才陆照旋于虚空中将谢镜怜挪走,自己则替换后者化解明叙涯的出手,便已略感受过这股力量的玄奇。
也许提到毁灭与吞噬,往往便会令人想到“暴虐”“残忍”,而明叙涯配上这样的形容,也没有过多违和,他正是一个残酷而偏激的人。
但其实正与此相反,这股力量与这些词完全搭不上边。
它是如此平和,甚至显得气度非凡,毁灭在它面前似乎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既不值得卫道士的控诉,也不值得寻常人的恐惧。
这天地有生,自然也有毁灭。
先前明叙涯对谢镜怜的出手,只不过是随意的一击,陆照旋是如此轻易地化解,又如此轻易地直面这力量的本质。
但当她真正站在明叙涯为她准备的攻击之前,却由衷地为这浩瀚而深邃的力量所震撼,于震骇中,更生出些欣赏与向往来。
虽然她对明叙涯并无什么好感,而故往更让这无感染上厌恶,但不得不说,她这位师兄其实很是有本事。
在遥远的故往,兆旋对于明叙涯能晋升问元深信不疑,这深信无关师兄妹情谊的偏袒,而是真心认定与信服。
可惜,那时她从未想过这深信不疑的东西,会以这样的方式实现。
陆照旋轻叹一声,伸手轻点。
仿佛是自这天地间凭空而生一般,上下四方似渗出无数灵光,如月光穿漏,纷纷下临,相汇相缠,齐齐朝那黑霭涌去,覆盖它、卷束它、融入它。
那月光一旦涌入黑霭之中,便好似石沉大海一般,于其中消逝不见,然而前赴后继,未见衰竭。
黑霭好似来者不拒,不断吞噬,更无穷竭。
灵光氤氲里,似乎渐渐稀薄,熹微渺远,渐失踪迹。
忽地,那黑霭猛然翻腾,好似忽地狂乱一般,大起大落,间或有星星点点的光彩从中溢出。
那星星点点汇在一起,便汇成月光熹微。
那黑霭中溢出的灵光越涌越多,最终汇成光河耀眼、星海璀璨,照亮大千,朝那沉沉黑霭倒卷而去,将其淹没。
然而就在黑霭沉没在这无限灵光中时,陆照旋神色却忽地微微一变,似觉不妙,正欲令这灵光收束而回,却见黑霭自那灵光中炸裂而出,将其全然打碎,令灵光四下而散,反朝她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