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遁出乱流,兴师问罪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要说魏临崖从未想过自己会失败,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越是敢对因果与天命涉手者,反越比常人更敬畏它们的力量。魏临崖掩盖天机、擅改因果时,便早已料到失手之时。

只是他未料到,这失败来得如此匆忙。

明明陆照旋转世于他布置下,明明她已被接入魏家,明明无论陆照旋是否能开启宿慧,她都难脱离魏家,更难摆脱他算计。自陆照旋转世以来,魏临崖处处小心,严加关注,从未有过大意。

然而百密一疏,他这百般算计终究被人窥破痕迹,而陆照旋也在这阴差阳错中伺机脱逃。

魏临崖不是无法接受功亏一篑,他所难以接受的是莫名其妙、非战之罪的失败。

当时陆照旋尚未踏上仙途,宿慧也未开启,却阴差阳错,凭大气运、大根底,一路有惊无险,跨越千万里,从参合派一路到了洞冥派。魏临崖不知道赵雪鸿是否别有打算,竟愿意将其收入门下,而不顾玄元道统之别。

魏临崖难以相信,也不得不相信,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巧合,而这样的巧合一旦发生,就是命运。

其后的一切,便已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

乱流一滞,魏临崖窥破一线生机,他甚至来不及惊喜,便急从中遁入,竟一举脱离乱流,自虚空步入凤麟洲!

虚空中,陆照旋的身形渐渐自虚空中显露,她露出些许诧异之色。

这世上还真有如此巧的事,她从寻见魏临崖到出声试探,中间不过几个呼吸,尚未动手,他竟寻见生机、从乱流中逃出去了。

陆照旋轻笑一声,觉得十分有趣。

想必魏临崖此时十分庆幸生死之间命运垂怜,待他逃出这乱流,便能一举回到凤麟洲,急回参合派,那时,陆照旋的杀意再强、杀心再重,也没法在参合派动手击杀一位蜕凡真君。

而因为三上宗之间隐隐的竞争关系,陆照旋这洞冥派出身反倒更成了拖累,且不管她的理由正当不正当,参合派自然要先护着自家蜕凡真君,便是毫无道理,也还有一句情理可以拿出来说事。

当然,也不是说参合派护着魏临崖,陆照旋这亏就白吃了,她背靠洞冥派,自有宗门为他出头,更不必提魏临崖勾结的是元门修士,影响十分恶劣,参合派必然要给个说法。

不过,到了那个地步,陆照旋能得到参合派极慷慨的补偿以赔罪,魏临崖也确实会被参合派责罚,但想要后者的命,那便万万没有可能了。

无论是谁,遇上这样的情况,纵再是不甘心,也只能认栽。谁叫魏临崖就是运气好呢?仔细算来,陆照旋能从天罗地网、杀阵埋伏、虚空乱流重逃出生天,不也是运气好吗?

命运垂怜过她,此时也垂怜她的对手,这很公平。

但陆照旋不是任何其他人。

命运的垂怜她坦然接受,仇敌的命运,她也不会善罢甘休。莫说魏临崖只是逃回了凤麟洲、逃回了参合派,就算他逃到了苏世允面前欲求庇佑,陆照旋也会赶在他开口前先把他杀了。

***

参合派,水泽万里,江河争汇。

“魏师兄来寻愚弟,可有什么事吗?”魏临崖回了参合派,直寻掌教而去,引得后者微感惊诧,要知道,虽说大家同为蜕凡真君,但魏临崖出身参合派三大世家,隐约又有些超然,平常说不上摆谱,也称得上自矜身份,很少主动来找他。

无事不登三宝殿,参合派掌教心中隐隐有数。

“掌教……”魏临崖一张口,还未说事,便听得天外一阵炸雷般的轰鸣,有人厉声怒斥,“何人擅闯我参合派?”

天外清音泠泠,并不如何洪亮刺耳,却清晰分明,参合派的阵法仿佛在这声音下仿若无物一般,云天之下,尽能听闻她的答话。

“洞冥派,陆照旋。”

人的名树的影,这名声太过响亮,以至于即使正主多年不曾现身,也已成为凤麟洲上下皆知的蜕凡真君表率。那质问者的声音都低了些,客气了许多。

“原是洞冥派陆真君,不知道友攻击我参合派护宗阵法所为何事?”

“这便要问问魏临崖真君了,他勾结元门修士,暗下杀阵埋伏,欲置我于死地,且不提他究竟是否背叛玄门,只说这杀身之仇,我来寻他报仇,似乎不过分吧?”

参合派掌教同魏临崖虽未出门,却在屋里听得无比分明,一如参合派所有人一般。

陆照旋这一手颇为巧妙,可谓大手笔大气魄,她将声音透过虚空,分散成数个渠道分别传出,不为参合派护宗阵法所滤去。

而参合派蜕凡真君虽能瞧出她究竟是何把戏,却只能干瞪眼看着,他们纵能毁去一两处渠道,也没法尽数毁去。想来个“蜕凡之事蜕凡之间解决”算是泡汤。

若陆照旋言语间气势汹汹,一副兴师问罪、专门来参合派找茬的模样,那也就罢了。

偏偏她手段激烈,能做出当场攻击人家护宗阵法这种全然把参合派颜面放在脚底下踩的嚣张事,言语却客客气气,丝毫没有提半句“参合派”,甚至令人听了还有点愧疚,觉得委屈她了。

参合派掌教与魏临崖默默听着,齐齐便是一叹。

若陆照旋一口一个“你们参合派”,立时便会引起参合派上下的敌对情绪,无论他们是否认得魏临崖,但大家系出同门却是不假的。如此,这事情便简单得多。

然而陆照旋不仅只字不提参合派,反倒还搬出魏临崖与元门勾结,叫人听了,觉得自己与她才是一个阵营的。

陆照旋究竟怎么想,无论是参合派掌教还是魏临崖都不在乎,重要的是这件事给参合派声誉带来的影响。她这样一提,连参合派自家弟子都觉得需要把这事了解个清楚,对参合派权威的影响并非等闲。

其实魏临崖吃瘪,参合派掌教倒很乐见,若此事未牵扯宗门,魏临崖就算是死在外头,也反而是好事。

“魏师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偏偏魏临崖不争气,没能伏杀成功,却偏有顺利讨回来的本事和运道,他只得插手。

“伏杀是真,与元门修士联手也是真,但背叛玄门却是绝对没有。”此时还要仰仗宗门庇佑,魏临崖心知那糊弄的话就不必拿出来丢人现眼了,“与我一道伏杀陆照旋的,除了两个元门修士以外,还有他们洞冥派的陈凌澈!”

“是陈凌澈主动来请我一道伏杀陆照旋的。他欲夺那天权殿主之位,却奈何陆照旋不得,便心生杀意,不知从何处得知我与陆照旋有些嫌隙,便来请我一道对付她。”

魏临崖十分知道如何利用说不了话的死人,“直到去了伏杀之地,见了另两人,我方知是与元门修士联手,虽觉十分不妥,但陈凌澈与我保证,一旦击杀陆照旋,便立刻倒戈相向那两名元门修士,为我玄门除害。我这才应下。”

参合派掌教自然知道魏临崖绝无言语间那般清白,而后者也没指望前者能信,然而理由已经给出,能糊弄过普通人便够了。

“魏师兄,你这又是何苦呢?”参合派掌教半真半假地叹了一声,“他们洞冥派自家的矛盾,我们参合派却是不该插手。无论如何,你伏杀人家,却反被追上门来,咱们已不占理。若失寻常人,打死不认也就罢了,偏她背靠着洞冥派,不能得罪死……”

“我一时糊涂,连累宗门,请掌教责罚。”魏临崖自然知道这言下之意,眼下正是他需要求人的时候,不低头不行。

“且先去见了那陆照旋再说,无论怎么赔罪,宗门总要护着自家弟子的。”参合派掌教见好就收。大敌在侧,不是清算的好时机。

两人倏忽上了九天,隔着阵法与陆照旋遥遥相对。

“陆道友,久仰大名。”参合派掌教拱手而笑。明明是被人逼到家门口了,他却客气得仿佛人家是来做客的。

陆照旋想,仅从这一点来看,这人便与赵雪鸿截然不同,后者莫看气质温婉,实则手段刚烈霸道,容不得他人当面撒野。

也正因如此,当初魏临崖去洞冥派讨要陆照旋时,毕恭毕敬、隐约有低眉之意,被赵雪鸿断然拒绝,也不敢纠缠。

参合派这位掌教嘛……性子便略显软和了些,许是参合派内世家独大,权威远不如赵雪鸿独断之故。

陆照旋朝此人微微欠身,礼数周全,言语比他更客气,“久仰真君手段超拔,且公正不阿,在下虽远在洞冥派,也深为敬慕。愿请真君为我作主。”

她这话实在有些过于放低身段,明明两人修为相若,却在参合派掌教摆出下对上的姿态,堪比当初魏临崖“求见”赵雪鸿。

然而她言语间,却将参合派掌教抬得过高了些,一句“公正不阿”,倒挤兑得人不得不更生谨慎。

参合派掌教心中有数,有些事情可以否认,有些事情却是不可推卸的。他能为魏临崖美化粉饰,却不能颠倒黑白,否则便是在这大敌当前与洞冥派交恶,哪怕是放到苏道君面前,也绝不占理。

更何况……赵雪鸿难缠远胜旁人。

“道友,这事确实是魏师兄做得不对,参合派愿赔罪。但大敌当前……”

他还没说完,陆照旋便已断然,“既然真君也觉得此人留不得,在下便献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