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麟洲。
“你这位……师妹,她似乎一点也不急着晋升问元,在十洲五岛兜兜转转百年,竟好似丝毫没有去寻那命中纠葛之人的意思。”主人轻笑。
“师妹?”客人微微扬眉,似笑非笑。
“她得了兆花阴的传承,怎么也算是你同门,说是你师妹,似乎也没错?”主人似觉这调侃分外有趣,而更有趣、更值得期待的自然是客人的反应。
明叙涯一向排斥兆花阴的那一套、排斥这传承关系,否则也不会叛师,当初更不会与他联手。
现在他称陆照旋为明叙涯的同门师妹,明叙涯又会对此有什么反应呢?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明叙涯勾了勾唇角,这个笑容并不带有任何情绪,却反而更因此显得隐含讽刺,“也许吧。”
他本以为苏世允这话的意思是其竟窥出陆照旋来历、知道她就是自己的正牌师妹,未料只是一句无甚意义的试探。
明叙涯这态度模棱两可,苏世允一时难以看出其到底是仍将师门传承放在心上,还是已经放下了。他隐约惋惜地想着,十万载匆匆而过,明叙涯也变了——变得像一个真正的问元修士了。
想当初,明叙涯主动请缨与他联手算计兆花阴的时候,前者还带着点不懂收敛的锋芒。做蜕凡修士的时候,明叙涯确实是很疯、很难缠、很让人害怕的对手,但对于问元修士来说,那时的他还太稚嫩。
那时苏世允可以确定兆花阴就是明叙涯的心魔、是他竭尽全力挣脱的枷锁。苏世允善用了这一点。
兆花阴也许也看得出来,也许她也确定,但她太傲慢、太自大,太相信自己的实力和手段,也太相信人性。
“不过,我另有师妹。”明叙涯话锋一转,“说起同门,我只认那一个。”
“哦,我似乎听过。”苏世允微感诧异,明叙涯是真的变了,竟会提及昔日师承渊源,谈笑自若,曾经那股隐约的疯样,竟一点也不剩了。他故作不经意,“就是兆花阴的另一个弟子,与你似乎是青梅竹马?”
明叙涯坦然回望,“不错。”
苏世允难以从他这态度中窥出一星半点异样,唯窥见一点嘲弄,“可惜了,你们师徒风采超拔,想必这位也不是俗类,若能晋升问元,只怕而今会更热闹。”
传闻也有些许传入苏世允耳中,明叙涯的这位师妹与他并不相同,在明叙涯叛师之举后,与他常有冲突。至于最后,兆花阴的另一个弟子究竟是死于明叙涯之手,还是寿终而陨,那就不得而知了。
苏世允更倾向于是明叙涯动的手,像后者这种人,绝不会不懂什么叫斩草除根。
“问元之位上少了她,确实深为遗憾。”明叙涯微微一笑,“不过,道友说这陆照旋的话,却不尽然对。”
“怎么说?”苏世允洗耳恭听。
“何须去寻,这些命中纠葛之人不已自送上门了吗?”
“你是说魏临崖与陈凌澈?”苏世允微感诧异,他微微沉吟,“这两人……却是玄门修士。”
“陆照旋虽转世于凤麟洲,却未弃元门,反是两者同修,你这做祖师的,想必再清楚不过。”明叙涯含笑,似乎觉得十分有趣,“她虽得了兆花阴的传承,可兆花阴当年也是一心修元的。”
“玄元同修者,未必只有她一人,然而一路走到蜕凡的,却再无第二人。”苏世允淡淡道,“这样说来,她究竟要走什么样的路,我却是没法预测了。”
“道友这就过谦了。”明叙涯随手敲了敲桌角,“从她升格那小世界、并入沧海岛,你莫非还看不出来吗?”
苏世允打量着明叙涯的神情,有些拿不定主意后者究竟是想强加些什么推论给自己,还是捉摸不定陆照旋的打算、想从他口中套出些信息。
“愿闻其详。”苏世允微微思忖。
“她固然是要走寻常人之路,也要走兆花阴之路,却还有第三路也要一并走。”明叙涯悠然道,“慎苍舟的路。”
苏世允不做声。
明叙涯说出结论,其实自己并未完全信这推论,只是说来试探苏世允反应,见试探不出什么,更不会再多言。
他只是悠然地想着,一人一路,难行二途,陆照旋面前有这么多条路,想必该挑花眼了。
师妹,你会走哪一条呢?
***
乱流中,魏临崖竭力欲挣,却几度功亏一篑,兜兜转转,始终未能回到凤麟洲。好在,他反复尝试,已愈发靠拢算定的虚空轨迹,再周旋片刻,就能归去了。
“魏道友似乎不太擅长虚空之道。”
他猛地回头,神识在这乱流中毫无意义,虽说连光华也常为之搅碎、令人视而不见,然而终究还是肉眼在此处更靠谱些。
然而四下无人。
他不可能产生幻觉。魏临崖想起陆照旋那诡异的手段、于虚空之道上的精擅,他沉声道,“陆道友既然来了,为何不愿现身一唔?”
无人作答。
奇异般的,魏临崖竟比先前更生冷静,似乎大敌在侧并不让他慌乱,反而给了他无穷的力量。
其实陆照旋说得没错,魏临崖于虚空之道上并无太多造诣,他之所以能于乱流中安然而出,是因为他精擅易数,能算吉凶、生死、因果,也能算虚空。魏临崖不仅精擅易数,还精擅稍加引导、从中获利
也正是因为他精擅易数、能算因果,魏临崖才会把主意打到陆照旋身上。
其实陆照旋本与魏临崖毫无关系,真正与之有关系的乃是魏存周,而魏临崖想要晋升蜕凡,须杀的另有旁人。
说来也是机缘凑巧,人皆道玄元之战前,十洲五岛不相通,然而魏临崖乃是凤麟洲上三宗参合派的蜕凡真君,早自宗门传承典籍中窥见往事,而以他在参合派的地位,也足以得知许多隐秘。
早在凤麟洲与流洲方通之时,魏临崖便已与流洲隐有联系。
也正是因与流洲的隐秘联系,令他窥见有元门大能将转世凤麟洲。
对于魏临崖来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十洲五岛互不相通,三万年方有一次交汇,这对于高高在上的问元大能来说,似乎只是漫长修行中的固定周期、世事交替的寻常规律,然而对于问元以下的所有人来说,这是世上最残忍的东西——时光。
蜕凡修士寿元仅有一万载,而若想更进一步,须得斩杀三个对立道途的同境界修士,可放眼凤麟洲,哪有一个元门蜕凡修士?更不要提,还必须是命中有纠葛的元门蜕凡。
十洲五岛三万载方交汇,对于某些蜕凡修士来说,穷其一生也等不到一次晋升的机会。死于道途并不可怕、追求大道的危险也不会令人惊退,然而当对手是岁月时,这一切便显得分外无力。
魏临崖算是幸运的,他的人生中,能经历玄元之战,有机会寻到对手、更进一步。
然而,这条路仍然窄得令人绝望。
玄元之战说来算长,能有多久?
长不过千年,短或许不到五百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需要寻到那三个对手,再一一击杀,最后再去寻太素白莲载道,这如何够?
问元道君高高在上,又究竟是何等艰难方能一步步恰到好处、不紧不慢德地登上棋盘?
魏临崖不敢保证自己能在玄元之战中晋升,然而他只有一次机会,一次不容他选择,也不容他拒绝的机会。
这时,这位转世重修的元门大能便成了魏临崖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不知道这位大能究竟是什么修为,但一来他得知消息的渠道在蜕凡境界,二来,此人能转世重修于凤麟洲,想必生前应已至蜕凡。
这也许是凤麟洲两万多年来唯一一个有望蜕凡的元门修士,也是魏临崖晋升问元这条重重艰难的道路上一个不容有失的机会。
倘若他能在玄元之战前先行击杀一个对手,那么修为便会更上一层楼,待十洲五岛交汇后再去寻其他两名对手,便更胜券在握,也节省了太多时间,魏临崖晋升问元的可能性,也就大了很多。
在这般大的诱惑下,涉手天命与因果的代价,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为了找到这位转世重修的大能,魏临崖颇废了一番心力,他多方推测,算定了其可能转世降生的几处方位,发现这几处俱不在参合派辖下,贸然出手兴许会惊动令两上宗,到时他这算计便未必能如愿。
为此,魏临崖干脆插手俗世,搅乱无数凡人因果,甚至操纵凡世数国发展与走势,耗时数百载,终于亲手造就了一个更适合、也最有可能为那位转世大能所降生的环境。
至于是否会有无数凡人因他而颠沛流离,是否会有无数可能修行而因他早夭、错失机缘者,魏临崖全不在乎。他能感受到因此而来的无数因果,然而这些因果加起来也没有掩盖天机、令本非他命中牵缠的修士成为对手以证问元来得重。
他已放手一搏,又何惧更多凶险?
不负他这番苦心,那位转世重修的大能最终降生于他为之准备了数百载的家世中。
而更令人惊喜的是,这位转世的大能竟与魏临崖的某位后裔子孙乃是命中牵缠、互有因果,这便令魏临崖遮蔽天机、篡改因果的难度更小了一些。
他本以为已算计好一切,一切尽在彀中。
偏偏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机关算尽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