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星陨如雨,始于此地

这方天地反复生灭,毁灭、又重生,一会儿是虚空,一会儿又化为实,支离破碎,周天零落。

在这胜似惊涛骇浪的乱流中,陆照旋好似这方天地的任何事物一般,卷入其中,永远地去往虚空。

蜕凡修为在这乱流中,显不出任何优势。当那风暴朝她露出锋芒时,她同样会被立时分成无数碎片,随着乱流去往不同的地方,漂浮在虚空的任何地方,直至烟消云散。

不过,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也许就是她比其他任何事物都要幸运。

她能做的只是依靠经验与道法,竭力推测出最安全的途径,然后尽可能地向这途径靠拢。她已尽人事,余下全听天命。

过往,她绝不愿做出这种将命运置于运气上的事情——她在弱小与无助时受够了这样的感觉,她曾发誓总有一天她要自己的每一步都确定无疑。

时过境迁,她已不再弱小,更不无助,她满以为自己将与这样的命运告别。

但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在她已习惯了笃定的时候,在生死面前,她还是选择向前。

陆照旋不知道究竟是她的经验和道法起了作用,还是天命真的愿意垂青,乱流涌过,将她带离这方天地,却堪称细致地未曾将她撕成碎片,虽有些损伤,但对于蜕凡修士来说,实在无足轻重。

在乱流中,她沉入明河,以一种游离而旁观、昏沉却清醒的姿态看着自己越过无数灿灿星辰,那每一道光亮,都是一个小世界。

最终,她沉入其中一道,与其他由乱流带来的事物一起,带着华光落入。

也许对于这个小世界来说,她才是星光。

***

永明元年,夜中星陨如雨。

朽迈的王朝已风雨飘摇,异象纷起,人心惶惶,唯有数百年的余威犹自震慑。

年少的帝王披衣而起,周天群星闪耀,华光大放,长夜转为白昼,隐隐遥遥。

这周天星辰已有近半月大放光华,一日亮过一日,直至今夜,竟好似不夜天。

不知这一夜,有多少人与他一起守望难眠?

贴身的侍从正要劝帝王还寝,话到嘴边,望见长天之上,却化为一声惊呼,“陛下!”

少年君王眼瞳一缩,眼睛眨也不眨,直直注视着长空。

那闪耀了半月的诸天星辰,竟好似海潮涌过,不再遥远,而是闪着几令人刺目的华光,齐齐划破长空,朝大地落来!

落星如雨。

而在那无数星辰中,有一颗最为明亮、最为耀眼,由群星相围,捧在其中,似有千乘万骑簇拥而来的帝王。

这星光一出,少年君王的目光便再难为其他星辰所吸引,而是紧紧地凝视着它、追随着它……期盼着它。

那帝王般的星辰越过长夜,越过无数山岳,直奔他而来。

少年君王紧紧握拳,紧张已令他难以呼吸。

他就这样死死地凝视着那道星光,越过千万里,越过三山五岳,越过……他。

星光落入远方。

暴怒的君王一拳砸碎了案几,又忽地于那坍圮的案几上伏身掩面,袖口所掩下,是难止的长泪。

天降异象,却未落入帝王家,侍从噤若寒蝉。

“着人去钦天监,请监正入宫。”少年君王再抬首,神色已冷然如冰,“朕倒要看看,这牛鬼蛇神,究竟能不能撼动朕的江山。”

一夜星陨,人心浮动。

那群星所拥、光华最盛的流星,被太多人注目留意,而它的下落,则又为太多人牵挂。

有异人曰:“紫微夜投。”

然而,就在无数落星被人寻到、奉为宝物时,那最为耀眼、被视为帝王业数的星辰,却迟迟没有踪迹。

它就好像一个注定难解的谜。

而这颗天降紫微,却丝毫未去管她带来的重重惊变,而是长久地坐在山巅,静静地遥望长空。

偶有人至,也好似全然看不见她一般,从未有人打扰她。

陆照旋在想,她现在所见到的明河,与她在流洲、凤麟洲所看到的,是否是同一片星空?

那周天闪耀的,又是否是同一片星辰?

她可以肯定的是,她在流洲或凤麟洲所注视的,是同一片星空。

十洲五岛是这整个大世界所依托构建的根基,是大世界的骨架,一体数面。而无数小世界则游离于外,围着大世界纷纷而游,也就成就了十洲五岛之人所见的诸天星辰。

她的运气太好了,好得几乎令她难以相信。她已远离了十洲五岛、远离了大世界的中心,只差一步,也许她便要离开这生长奋斗、转世挣扎了十数万年的大世界,穿过晶壁,落入飞升者遨游的诸天。

以她现在的修为,离开大世界,只有一个死字。

她是幸运的,这认知让她无比诧异,而诧异之外,竟生出令她自己从未想过的感激与平和。

陆照旋回顾平生,她似乎很少有这样真正宁静平和的时刻。

她是这样发自内心地感激,甚至,释然。

这释然让她由衷地轻松。

自清虚境往事华胥一梦、忆及前世今生后,愤、恨、不甘便死死地缠绕着她,又与她的过往重新勾连在一起,催生出更强烈的愤恨,令她郁郁,好似心里憋了一口气,却不知向何处发。

陆照旋心里很清楚,她的愤懑与郁郁,都在明叙涯的计划中。这不是一腔意气,而是多年愈演愈烈的心魔被人勾起,终要反噬的结果。

然而,如果明白这一切便能解决问题,心魔也不会再是修士头上高悬着的那把最锐利的刀了。

她痛恨被摆布,她痛恨像个提线木偶,她痛恨被安排,痛恨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她渴望有朝一日将命运牢牢地握在手里,不受任何人、任何事物的摆布,哪怕是天命。

陆照旋隐约记得,在回忆的开头,在一切还未发生的时候,兆花阴笑着对她说,“我命在我,不在于天。阖该你入我元门。”

此后,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无论前世、今生,转轮不知数,兜兜转转十万年,陆照旋始终朝元,坚信“我命在我,不属天地”,然而时过境迁,万般易改,她却忽地对自己深信不疑的那一套不再确信了。

她想起赵雪鸿曾告诫她的两句话。

转世只是转世,莫妄以为重生。

红尘俗世里,人皆有因果。

这初一听来令人迷惑的箴言、得知隐秘后令人心惊的警语,此时竟好似又有了新的意义,化作她惶惶、愤愤的一腔不甘最柔和的甘霖,抚慰一切郁郁。

曾为她深为不认同、以为丧气的玄门理念,忽地在此时拨去了她眼前名为“偏见”的迷雾。

她并非主宰,也并未超脱,没有得道,没有强大到无可匹敌,这都是事实。听天行道、顺命而行,这也没有错。

一切似乎都已渐渐远去,唯余满怀平静。

所有痛苦、不甘、仇恨,曾经如是积攒在她心头,如今全都淡去了。

最终留下的,唯有一颗道心。

陆照旋缓缓起身,仰望周天星辰,轻啸一声,一扫郁气。

她轻声道,“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由我不由天。”

“大药修之有易难,也知我命由我亦由天。”

周天星辰灿灿,忽生华光,似与之相和,力衬其语,笼罩四野,长夜重明。

这一夜,无数山峦崩摧,天地振振,星光摇动。

凡俗的王朝是否因此兵荒马乱,是否有人趁势而起,又是否有人因乱而陨,都不在始作俑者心中了。

她在周天星辰奉迎下,陷入沉眠。

***

陆照旋的晋升之路,与他人截然不同,这不同始于沧海岛,始于太清剑典,始于蜕凡期。

由于她玄元双修,便因此并不需要走寻常修士杀相反大道修士以证道的路,也就因此在这条路上没有什么命定须杀之人。

而待陆照旋问元后,其实是超然物外、与世无争的存在,因为她不需要争夺十洲五岛传下道统以蕴道器,也不需要杀对立道统的问元修士超脱。

然而,除了她自己,所有问元修士都不清楚这件事,或者说,他们也许隐有猜测,却捉摸不透。

当初兆花阴的飞升极为突兀,又无比出人意料,这也不清楚她那条路究竟是什么样的,又是否能在他人身上复刻。

他们不愿承担沧海岛的因果,也就无法得到太清剑典,无从得知往事,只能通过观察太清剑典传人的行为而一窥究竟。

从这方面来说,陆照旋这百年来在十洲五岛肆无忌惮斩杀数名元门蜕凡修士,其实也有部分因这而有恃无恐的缘由。

问元道君不知道她无需走寻常路,而陆照旋本该设法令他们知道、相信。

但她没有。

非但没有成功做到这件事,反而连分毫尝试也没有。

明叙涯也许隐约有怀疑,但他未得太清剑典,怀疑只能是怀疑,而陆照旋任他怀疑。

道既不同,陆照旋想要晋升,自然要做截然不同的事、走截然不同的路。

即使如今回忆起往事,知道兆花阴与他有过这样的师徒缘份,陆照旋也不打算走她的道路。她始终认为兆花阴走的那条路太过凶险、太过脆弱,也太不适合她。

她想走的路,也许与慎苍舟有些相似。

既然超脱与飞升的本质便是超越本方大世界,证道的实质也就是修士自身的升格,那么,她为何不能借一方世界升格而证道超脱?

她的理念、她的修为,便是她的相反大道,相反相成,载她成道!

一切,始于此地。

作者有话要说:给大家播报一下本文的实时进度,大约还有15-18章左右,正文就要完结啦。

想问问大家,是想看我日六快速完结,还是日三偶尔加更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