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
那雪光、烈光,在那一瞬间齐齐湮灭,将这四野重新化为一片昏沉沉的暗色。
杀阵仍在运行,可要杀的人,却已经不在这里了。
四人俱没有说话,任这昏沉如夜色裹住天地。
在昏黑中,一切静得仿佛能听见微风过耳。
“她跑了。”
良久,才有人打破这寂静,然而这突兀的言语却反倒构成更深的寂静,让整片旷野都似乎不敢作声。
在黑暗中,看不见互相的神色,但陈凌澈猜,这里的每个人都与他神情一般无二。
不,或许还要数他最惨淡。
那两个元门修士虽未成功诛杀、惹上了陆照旋这等大敌,然而倘若他们不管不顾,往自家宗门里躲上千百年,总也算是性命无忧的。说不准这事传出去,他们还能搏个伏杀强敌、卫元护道的美名。
但魏临崖和他便不一样了。
在这玄元将战的当口,与元门修士勾结、伏杀玄门修士,这一旦传出去,便会引得举洲震荡,引起全洲上下的愤慨与怀疑。到时宗门未免受牵累,绝不会加以庇佑,甚至为表公正、稳住陆照旋这个实力强大的蜕凡修士,还会严加责罚他们。
而他与魏临崖相比,处境将更加艰难,毕竟后者既不与陆照旋系出同门,也并不需要在这紧要关头夺取天权殿主之位,声望稍受些打击也无妨,反正蜕凡实力放在那里,事情总会被淡忘,声望总是会慢慢涨回去的。
然而陈凌澈便不同了。
陆照旋当初说得冠冕堂皇,大家凭实力竞争,虽然这与世家一脉的想法有所违背,然而掌教发话、大家既已应下,便已默认这规则。陈凌澈伙同元门修士伏杀她,且又未成功,那便是既坏了规矩,又没有实力。
既破坏规则,又没有实力的人,凭什么做天权殿主?
陆照旋若死了,一切休提,陈凌澈只管稳坐他的殿主之位。然而只要陆照旋一回天洞冥派,他便绝无可能上位,就连陈家也要为此牵累、声望大受打击。
陈凌澈想到此处,一时脸色发白,当下顿如热锅上的蚂蚁,立时生出了再行截杀的念头。
这念头一起,便再难压下去。然而想再行截杀,又谈何容易?
他与这三人筹谋了数年,煞费苦心引其入阵,有心算计无心,竟还叫陆照旋逃了出去,如今后者已有准备,只怕绝不会在外多留,必直奔凤麟洲而归,哪会再留给他们数年去准备?
蜕凡修士能穿梭虚空而行,轨迹难寻,并无常数,而陆照旋竟能从这重重杀阵中遁入虚空,于虚空之道上究竟造诣多高,虽管中窥豹,也可见一斑,其遁入虚空绝非他们四人能看破的。
他虽然在此发狠念要再行截杀,却也清楚这一切不过是痴人说梦的妄念。
大势已去,此时该想的是如何将损失降到最低。
陈凌澈与魏临崖等人合作,伏杀陆照旋何等决绝,谋事不成转而去想如何止损,也堪称果断,莫说迟疑不决,便是一分不甘和悔恨也不多。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为一个更辉煌的未来可以拼尽全力一搏,好似非如此便难以忍受,然而事既不成,又觉失败了也就失败了,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只要稳住自身修为,失去的总能回来。
平常心一归位,烈火烹油的锦绣梦景一朝破碎,陈凌澈便无比冷静地思考起接下来如何应对,之前好似陈家卸下五姓七家之首便是绝难接受的,如今想到陈家可能落到七家之末,也面不改色。
左右在这玄元将战的当口,每个蜕凡修士都是玄门的重要力量,宗门为表公正,固然会惩罚他,却既不会废去他修为,也不会要他的性命,多半是罚他向陆照旋赔上大量财宝、于大战中戴罪立功。
陈家多年稳坐五姓七家,长盛不衰,朝家覆灭后更是盛极,财宝之巨,只怕整个凤麟洲也难寻可堪比拟的。送与陆照旋赔罪,虽然与割肉无异,但既都是身外之物、总能攒回来,也没什么不可接受的。
至于陈家因此声望大损,也实在不足道,无论如何,有他这个蜕凡老祖在,总还不至于落在五姓七家之外,这便足够了。
陈凌澈想到此处,竟比先前更生出十分笃定来。
“诸位,虚空再无动静,四野也无声息,我查探了许久,并未发觉那陆照旋的踪迹,只怕,她是真的从虚空中遁走了。”黑暗中,魏临崖淡淡说道。
陈凌澈不信魏临崖真如他言语那般冷静。
其实真要论起来,虽然陈凌澈不知因由,但他十分怀疑在他们四人中,对陆照旋杀心最重、势必要取她性命的,不是他这个竞争天权殿主之位的对手,而是魏临崖。
“这陆照旋好生厉害。”天罗地网既已埋下,却兜不住一个同境界修士。虽说到了蜕凡境界,脸面根本是想扔就扔的东西,然而有如此优势还未功成,实在有些说不过去,那元门修士中有人干咳了一声,“想是当真天纵奇才,盛名之下无虚士啊。”
“是啊,在下本以为胜券在握,谁知竟还是被她给逃了去,实在是有些唏嘘。所幸如此天纵奇才,能与之交手,也算是不虚此行。”另一元门修士与之呼和。
正主既已逃了去,这天罗地网便也没了意义。四人本便不是一个阵营,大敌既去,互相便各生猜忌,终究是各自散去为妙。
事已至此,无论是陈凌澈还是魏临崖,都不再勉强,接受了事实,刚要离去,却见银光舞鱼龙、辉耀破晦暝,好似紫电青霜一般,自虚空中飞曜而来,一瞬破开杀阵中重重暗色,朝陈凌澈猛地撞去!
这雷霆万钧、光华无限来得太过突兀、太过诡秘,四人莫说是预先感知、提前提防,便是它已然落下了,也觉始料未及、难以相信。
那雷霆一击不仅似是凭空而生,而更像是从未存在过,即使是这四人竭力去探,也只见其光,不觉其锐,好似眼睛出了幻觉一般,神识所见,分明告诉他们那里并无危险。
然而那暴涨而生、难以抑制的寒意与恐惧却是分毫做不得假。
陈凌澈一刹探寻了千百回,竟分毫也未察觉这雷霆一击究竟是何来历。
想避,避不开;想逃,逃不掉;想探,探不出;想扛,扛不住!
他就好似一个于大道之上一无所知的普通元婴修士一般,在这一击前束手无措、甚至难以理解。
他甚至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击落下,而是千丝百转皆在一瞬间,转瞬便已为哪一击狠狠地撞上。
光华落下,终于不再是那虚虚渺渺、全然难以察觉的模样,陈凌澈只觉胸腹之间一阵剧痛后,似有死气上侵,他朝伤处一探,不由大惊失色。
再重的伤也无法令蜕凡修士于斗法时慌了手脚,到了他们这个境界,只要不是当场化为灰烬,总有法子归复,然而陈凌澈所见,他分明胸腹中空,莫说血肉模糊之状了,就连五脏六腑也全没了踪迹。
取而代之的,竟是虚无浩渺的虚空!
未及四人再行反应,陈凌澈胸腹间的虚空便一阵扭曲,猛然一振,竟忽地炸开,陈凌澈甚至来不及惊恐喊叫那么一声,便已随着这炸开的虚空化为碎片。
那虚空乍然炸开,又转瞬一一合拢,天地归于寂静,仿佛从未有过通往虚空的通道存在过。
一代蜕凡真君、出身不凡的大能,诸多手段尚未用尽,竟就这般无声无息地陨落,死无全尸,甚至找不到一点曾存在过的痕迹。
然而余下三人却没有那个兔死狐悲的精力。
“这杀阵勾连虚空,你在此随意蹈虚出入、舞弄虚实,周遭杀阵整片天地都可能一同炸开!陆照旋,你疯了?”
三人万万没有想到陆照旋从天罗地网重逃出,竟不遁走,还敢杀个回马枪,更不敢想她竟为了回来报复,会用这样激烈而危险的手段。
他们并不是不能理解手段激烈以图生死,然而陆照旋采取的手段,却绝不在这可以理解的范围。
一旦虚实相合,再生变故,整片天地都将因此而瞬间扭曲,以蜕凡修为,绝无可能生还。而陆照旋这选择并非艺高人胆大就能解释的,因为虚实相合的变故,本就捉摸不定、从未有过定数,绝非谁能笃定预判的。
陆照旋这选择,除了一句“疯了”,便再无其他解释!
那两名元门蜕凡不待她再出手,顶上灵光便已飞起,直朝远天而去。
他们没有破开杀阵遁入虚空的本事,也不敢就这么回身而逃被陆照旋杀个正中,更不敢留在此处,干脆以第二元婴出窍而逃,肉身则留在此处应对陆照旋。
然而那两道灵光将飞至杀阵边缘时,却见冷光如电,自远天倏忽而起,朝那两道灵光劈面而去。
冷光尚未落下,却自其中忽地倒卷,晦暗涌动,一刹那如滔滔海潮漫卷而来,转瞬便盈满半片天地。
杀阵中,晦暝、死气尽数在扭曲出消失,化为无尽虚空中的尘埃,被不断生灭的虚与实带离这方天地。
虚空倒卷而上,整个杀阵瞬间毁去,虚虚实实,扭曲到极致。
在这扭曲中,陆照旋也终于现出身形,明明灭灭,似海潮中自身难保的一叶小舟。
然而她似乎全然未见这凶险,而是远远而望。
视线中,魏临崖侥幸保全性命,身形一闪,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