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只说陆照旋,陈凌澈还真不知道这究竟是谁,然而赵雪鸿一提她扫荡西海,他那还能茫然不知?
人的名树的影,陆照旋人在西海,声势却已传至洞冥派,别说是陈凌澈这等蜕凡真君,就连消息再不通达的小弟子,也都知道本宗有位蜕凡真君手段过人,亲去西海,拔除元门。
不过,陈凌澈虽知她名声,也知这是本宗新蜕凡,却并未将她与自家以为板上钉钉的天权殿主之位联系在一起,盖因他已是期年蜕凡,从数名蜕凡真君中脱颖而出,不是随便哪个新晋后辈能撼动地位的。
况且,驻守西海的那名元门蜕凡修士陈凌澈也有所了解,真论起手段,与他并不值相提并论,纵陆照旋杀了他,也不过敬一句后生可畏,没什么好令他忌惮的。
诚然,传闻中,陆照旋杀那元门蜕凡堪称轻而易举,然而既然是如此壮玄门声势的传闻,自然总被众人多番夸大,中间无数加工,等传到了洞冥派,已早不知道离原状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然而此时赵雪鸿却敢把陆照旋推出来,显见实情与他所想有所出入,陆照旋并不是什么惊艳后辈,而是一位真正能与他匹敌,甚至某方面来说,在赵雪鸿眼里还要胜过他陈凌澈的对手。
意识到这个,陈凌澈便收了那因隐约的自得而生的、对方才出言不慎的懊悔,细细打量起眼前人来。
眼前这女修望之秀丽如寒山出远烟,然而陈凌澈看的却不是容貌,而是她那似虚若实、无形飘渺的气息。
对于寻常修士来说,无法捕捉到蜕凡大能的气息与存在,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任你神识出众、感知敏锐,捕捉不到就是捕捉不到,盖因到了蜕凡这个阶段,已经是半遁入虚空、于虚实之间的存在了。
普通修士哪有穿梭虚空之间,游离六合之外的本事?他们无法跳出五行,自然也就无法捕捉到蜕凡修士的踪迹。
然而陈凌澈已是期年蜕凡,在虚实一道上颇有浸淫,纵不是那等极精擅虚空之道、可以在蜕凡期便穿梭十洲五岛的存在,也远胜过绝大多数同阶修士,堪称道法精微。
偏偏就是陈凌澈这样老道而道法精深的蜕凡修士,竟也觉陆照旋气息虚渺,半含半露,似不在天地间,这其中展现出的手段,便足以令人暗自心惊了。
这就算是打娘胎里开始悟道,也没这样的精进啊?
陈凌澈琢磨着,忽地朝对座望去,猛然惊觉,想起陆照旋乃是郁听然的弟子,似还是什么大能转世。
然而,无论是赵雪鸿还是郁听然,都不是傻子,若陆照旋前世已有蜕凡修为,那说什么也不会将她收下的,除非她前世便是本宗大能,不过这显然不可能,这么大的事,没道理陈凌澈这个地位不低的蜕凡真君一无所知。
故而,这陆照旋前世修为多半也不过元婴。
难道这还真是个修道种子不成?
陈凌澈无比纳闷,却更生警惕。
他此番争这天权殿殿主,并不独为了自己,还为了陈家。
这些年里,陈家虽号称洞冥派第一世家、五姓七家之首,族中却连位殿主也无,全靠着陈凌澈撑着排面,更有多年底蕴支撑,还算气派,然而若他再不夺下个殿主之位回来,远离本宗决策中心,陈家衰落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当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陈家再怎么衰落,有他坐镇,也不会离开五姓去。不过,没有骆驼会想和马比。
这天权殿主之位,陈凌澈势在必得。
“原来是陆师妹。”陈凌澈淡淡颔首,“陆师妹在西海做出一番壮举,本座也有所耳闻,手段过人,实在是少年英杰,本宗后继有人,实在让本座无比欣慰。”
他一口一个陆师妹似乎叫得亲切,然而口口声声“本座”,却一点也不见放下身段,反而罕见地在同阶修士面前摆起谱来,更堪称倚老卖老。
“陈师兄客气了。”陆照旋不喜欢他这等阴阳怪气,也不会去与他起口角,大家俱已是蜕凡,何必作这凡人碎嘴之举?对他言下之意只作不闻。
陈凌澈见她十分沉得住气,便把真正要说的抛了出来,笑容愈见亲切,“眼前局势,其实与普通修士所见并不相同。我玄门看似居于劣势,实则稳扎稳打,不似那元门张狂失了分寸。陆师妹尚年轻,经验不足,情有可原。”
他将陆照旋打成看不清局势的年轻小修士,态度倒好像温和包容的长辈。他说到此处,话锋一转,“不过,玄元之争已至,大战在即,如今局势十分紧张,牵一发而动全身,无论玄元,上下俱不敢妄动,师妹此举,实在太过冲动,恐扰了我玄门谋划啊!”
陆照旋早料到他要说这个,或者说,自她往西海一行时,便已笃定回了凤麟洲必为他人攻讦之由,然而她做出这等事,自然有所倚仗。
无论方今局势何等紧张,他人冒动或许是个死,唯有陆照旋绝不可能死。
自她继承了兆花阴的传承后,便相当于有获得了一面免死金牌,在问元之前,自有人保她性命。
而这必保她至问元的“大好人”,却既不是名义上的祖师苏世允,也不是向她示好的宁怀素,甚至不是稳居幕后的年玖,而恰恰是理论上与她必有冲突的明叙涯。
这不仅是宁怀素透露给她的内情,更是陆照旋在接受了兆花阴的传承之后得出的结论。
兆花阴的传承之所以能落到陆照旋手里,而不是在这十数万年里直接为明叙涯取走,便是因为她和慎苍舟在传承上留了手段,无论是谁,先要取走传承,都必须一道接受沧海岛的因果。
没有问元大能愿接下这等因果,唯有对蜕凡修士来说,这收获与付出还算是对等的。
而从这传承中,她也窥见了兆花阴对明叙涯的恨意,并不因曾经的师徒情谊、她的破而后立有所消减。
明叙涯只会比她更了解兆花阴的性格,也只会比她更了解兆花阴的手段与神通。
陆照旋自忖,若她有兆花阴这等仇人,绝不可能置之不顾的,哪怕她已道器崩毁,哪怕她已飞升超脱。
而以明叙涯的性格,又十分信任、依赖这位师尊,不会放过这个窥见师尊飞升大秘的机会。
故而,陆照旋得了兆花阴的传承,便近乎于被明叙涯保进问元了。
这既是兆花阴留在传承中的判断,又是陆照旋根据兆花阴与明叙涯过往多年判断,甚至于是宁怀素特意提点的。
元门那头,年玖与宁怀素各有盘算,也不会动她,玄门三位问元大能便更无害她的必要。
至于问元以下,若有谁想要她的命,那只能看各人本事了。
这许多,陆照旋心知肚明,旁人却未必明白,她更不会去解释,听陈凌澈如是指责,不仅不慌张,反倒一板脸,沉声怒斥,“方今已被人逼到家门口了,还在说甚么不能妄动,如何对得起祖师垂导!”
她神色冷淡,缓缓道,“既然玄元双方俱不敢妄动,想必我将那西海魔窟拔除了,元门也会谨慎小心忍下的。”
她言语张狂,神色漠然,似丝毫没有把玄元之争、十洲五岛浩劫放在眼中,众人见了,既觉她许真是年轻冲动,又觉她果真是一等一的杀星,再想到她往西海一行何等果断、传闻中何等手段非凡,不由俱不做声。
“陆师妹,我劝你一句,你还年轻,经验少,不知这实情不是强词夺理便能改变的。”陈凌澈不怕她巧舌如簧、蛮横胡扯,这样明眼人都能看出她不适做理宗门大事的天权殿主,他就怕陆照旋冷静沉稳。此时见她竟真如自己所愿,不由暗喜,更加和颜悦色。
陆照旋冷笑,开口却无比平静,更显出十分冷酷,“陈师兄,既然你非要说到这一步,我也劝你一句。”
“大道之争,不在口舌。”
意颇不屑。
她的傲慢、不屑,尽数为陈凌澈捕捉到,纵他已是蜕凡真君,也为这鲜明、强烈且丝毫不加掩饰的态度感到刺痛,不由眉头紧锁,沉声道,“那你有何见教?”
“大战将起,问元不涉尘世,正是我辈戮力之时,阖该一展身手,为玄门效死。”陆照旋缓缓道,“我等蜕凡乃是玄元之战重要力量。不如便请陈师兄与我一同去往其他洲岛,以元门蜕凡之命作比,看谁能为玄门贡献更多。”
“这是胡闹!”纵这法子不是陆照旋提出来针对他的,纵陈凌澈只是旁观者、局外人,也要斥责这么一句,“天权殿主之位并不只是比谁更能杀人、谁实力更强,还要经验更丰富,更能为宗门做出有利的决策。”
陆照旋知道他要说这个,正要开口,却听赵雪鸿温言道,“方今玄元之战,元门蜕凡死得越多,对玄门便越有利,对我凤麟洲、洞冥派自然也是如此。”
众人皆惊,纷纷朝赵雪鸿望去,便见她笑容和煦、言语温柔,“乱世自有乱世之法,我洞冥派不该抱着陈规旧习固步自封,岂非慢待英豪?”
这满室之中,属赵雪鸿最弱不禁风、最无攻击性,然而她一开口,竟无人敢反驳,虽仍有不服,却只得面色复杂地望着她,听她一言决断。
“陆真君之法既符当下之情,又合寻常之理,我以为极妙,便这么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