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窟洲生有神树,参天入云,据闻上有神仙交游,弈棋烂柯。
漫天云岚中,弹棋玉指两参差,背局临虚斗著危。
“这一子落得不好。”有人轻叩棋盘,漫不经心道。
“哪一子?”对弈者认真地看了看棋盘上每一子,彬彬有礼请教。
“她。”提出质疑者芳华荣丽,高华如仙宫神女,虽对坐弈棋,却凭空生出睥睨之姿。她一指悠悠伸出,轻轻点在盘中某白子上,不紧不慢道,“这一子就落得不好。”
与之对弈者有一双明亮清淡的眼睛,不言不语,似已将一切落在心中,她随质疑者所指望去,微微一笑,“哦?是吗?”
高华睥睨者斜睨了她一眼,并不言语,似觉并无答话的必要。
“我不是此道高手,自然不如年道友眼光毒辣。”对弈者悠然道,“不过,这一子可不是我落下的,道友拿一盘残局怪我,这可委实欺负人。”
“位置是你自己选的。”高华睥睨者陈述事实,“你也可以站在我这一边。”
“我若执黑,你便去执白,换我骑虎难下。”对弈者平和道,“我可不干。”
高华睥睨者唇角流露出一点笑影来,悠悠伸手探入棋篓,“于你似也没多少损失。”
对弈者静静道,“这可就说不准了。”
“是吗?”高华睥睨者从棋篓中伸出手来,五指合拢,一拳缓缓移至棋盘上方,收起笑意,淡淡凝视对弈者,“当初,明叙涯也是这么想的。”
她说着,那合拳之手悠悠挑起那似白玉雕成的食指,一粒黑子似迫不及待般,自她拳中蹦了出来,在那方圆上几番起落,撞开一片黑白。
“这些年里,明叙涯的那些小朋友们,也是这么想的。”
她不紧不慢,松开大拇指,数粒棋子不分黑白、争先恐后地跃入棋局。
“我认真想了想,这样的事有一次,是棋子不听话,可若次次如此,那就是我的问题了。”她轻叹一声,这叹息绝无半分颓然,更无损她的高华气度,反而不知因由地描绘出她的冷淡,从而更衬她睥睨之姿。
“所以?”对弈者平静道。
“所以,”高华睥睨者轻轻勾起唇,“换一种玩法。”
她五指张开,掌心紧握的棋子尽数茫然下坠,扑棱棱如急雨频落,四下迸溅敲开满盘黑白,四下乱跳,一一蹦出方圆。
待一切清净之时,盘上唯余零星十来粒,不分黑白,各自分散而伏。
对弈者紧紧抿唇,望着那零落的棋盘,一言不发。
“欸,”高华睥睨者似兴致颇佳,探出一指,点在其中一白子上,“这不是你那粒吗?似乎确不是坏子,原是我走眼了。”
年玖唇角含笑,凝视对弈者,手下轻推,将那白子朝对面人平推而去,悠然道,“怀素,你的子活了,你不去接住她吗?”
宁怀素沉默良久,终于伸出手,探至白子边,并未直接从年玖手下取,而是伸着手静静望向她,直到后者微微一笑,收回那一指。
宁怀素将那白子紧握手心,轻叹一声,淡淡道,“虽然只有一子,也是我的子,自然要去接。”
“少陪。”
年玖独坐,望零落残局,微微一笑。
***
沉沉山海寂静数百载,莲池芙蕖清净、大若岩碎石累累,与世无牵。
忽地,似化为水墨的无数碎石中,浮石蓦然轻颤起来,悉悉索索地向下掉落。
大若岩之外,翘着一只细腿安坐的仙鹤忽狂喜道,“总算功成,未辜负本座六百载苦候。”
近乎迫不及待似的,它消失在了原地。
大若岩,碎石崩裂如雨。
一切化为齑粉,晴光夺天辉,照破山河。
一道无比强势的气息猛地迸发,扫荡整片天地。
那气势节节攀升,不过数个呼吸便已如日中天。那纷纷扬扬的漫天齑粉忽地齐齐凝在半空中。
下一瞬,无数齑粉倒飞,乌压压满天,聚在一起,万仞之山平地而起。
群峰林立。
有人自茫茫群山中缓缓走出,伸手轻招,自喉前轻轻一拂,竟凭空攥出一把青霜短剑来,随手朝那群山中一插。
山岳耸峙,可以冲霄。
陆照旋随手立起万山绵延,神情未见起伏,数百载闭关研道,一朝功成,也未见喜色,反倒是忽地垂首一笑,淡淡道,“雪朱道友,何以不告而别?”
莲池芙蕖万朵,微风拂过,齐齐摇动,唯有一朵挺立不动。
陆照旋人在大若岩,一语既出,莲池万朵菡萏竟忽地蔓生而长,那红白荷瓣竟齐齐扭转,朝那岿然不动的一朵扑去。
在这无数伸来的花叶间,那朵芙蕖上光华乍起,似要作挡。
然而,那无数绿叶已先将其团团围住,死死地摁住。
那一朵菡萏竟为之垂入水中,唯余一点朱色隐约浮在水上。
在无数红白藕花中,一道虚影遥遥而立,朝那被按在水中的芙蕖微微一笑,“道友将往何处,为何不等在下?”
那水中一点朱色轻轻颤动,在波光里轻轻转动,却始终无法稍微扩大半分,只能徒劳在原地画圈。
虚影轻轻招手,那一点朱色便从水中飞出,连着水下根蒂一齐落在她手中。
自那白莲中,一点朱色隐约而显,“你为何能……”
“因为你送我一桩机缘,让我承了这山海境的因果。”虚影逐渐凝实,显出陆照旋的容貌来,“说来,还要感谢雪朱道友。”
“这怎么可能?你……”雪朱近乎气急败坏。
“你想让我接因果,替你永镇此地做洞天之灵。”
“但你是否想过,你之所以能对这山海境有所掌控,正是因为你承担了一半的因果,现在你把因果推却,全由我承担了,又凭什么在此特殊呢?”
“不可能,就算山海境承认你为洞天之灵,也至多与我平起平坐,你怎么可能轻易镇压我?”雪朱断然否定。
“自然是因为我不是洞天之灵。”陆照旋似怜爱般抚了抚手边芙蕖,引得白莲轻轻抖动,“我是洞天之主。”
“你怎么可能……”雪朱似觉她在说什么惊天大笑话,又蓦地卡住,“你……你不是真身?”
眼前初一见只是幽邃虚影,渐渐凝实,已不让真人,且气势、与山海境那无可比拟的契合和掌控,都让雪朱下意识地以为这就是陆照旋真身,只不过她有些特殊的道术,从大若岩极速赶来便是这般模样。
然而细一感知,面前这人虽无比凝实,可总让人觉无比虚渺,不似真人。况且,这扑面而来的强势乃至暴戾的气息,与内敛克己的陆照旋实在相差甚远。
“你只是分/身?”雪朱难以置信,那白莲一扭身,化为白羽朱冠的仙鹤,脖颈被陆照旋紧紧地捏在手里,“可你怎么可能对山海境有如此掌控?你……”
若非是真正的山海境之主,只怕绝难以分/身虚影做到这种地步吧?
可它在山海境守了十数万年,担了十数万年因果,一直都只是洞天之灵,凭什么这小女修一来,便凌然它之上?
“因为我就是山海境。”虚影平静道。
“你简直是疯了!”雪朱竭力瞪大鹤目,“即使我算计你代替我镇守山海境,你便算是被禁锢在了此地,你也不是没有脱身的可能啊?你耐心等一等,登上几百年几千年,和我一样找个替死鬼不就行了?何必自暴自弃,将自己与山海境完全融为一体?”
它几乎有些委屈。
为了报复它,至于做到这种地步吗?就为了不让它离开,就永远断送自己离开的希望?这也太损人不利己了吧?
“我会和你一起待在这里。”虚影笑了笑,却无端冷意森然,“有咱们俩一起,差不多便能守住了。”
雪朱初一开始没明白,待明白过来,忽地大叫道,“你自己融入山海境,却不想禁锢于此,故而拿分/身和我一起凑数,勉强抵得上你的真身?”
虚影轻笑一声,并不作答,一反手,将雪朱拍回水中,重新化作一朵白莲,唯余一点朱色留在水面上。
“既然莲池是道友心心念念的脱身通道,或许守在这里,还能怀点希望?”
那虚影放眼而望,无数蔓生花叶便缩了回去,莲池归于万载平静,她笑了笑,化作一道幽光,匿在花叶影中,再难寻到了。
***
盈潞岛落樱如雨,佳期如梦,有人却难得清闲,“阿爷,您还有什么指点吗?”
“我老了,一切都交给你们年轻人罢。”大长老回过头,朝孙女笑道,“唉,说来百年弹指一梦,我还总觉得玄阳仙境还在……”
“您当初就不该信那个外乡人!”说起这个金宁便气不打一处来,“我就说她靠不住,您还非把密钥给了她!”
“我总觉得她不像是死了……”大长老叹息。
“那就是从别的岛出山海境了,一点也没想着回报咱们!”金宁没好气。
大长老被打断,好脾气地笑笑,想起往事,又不由长叹一声,正要说些什么,忽见天际一道长虹贯落,一举投入盈潞岛!
灵气轰然而发,充盈整个盈潞岛,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比从前十倍百倍地涌来。
“这,这是……”大长老露出难以置信又欣喜若狂之色,“玄阳仙境?”
他猛地抬起头,天际隐约有道身影,朝他轻轻抬手,似掷了什么东西下来,便消失在天光里了。
“幸不辱命。”
他一伸手接住,再摊开。
素白面具静静躺在他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