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甬道从她面前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山石满眼。
上无草木,俱是棱石,绵延奇峻。
陆照旋神识扫过,很快便知太清剑典究竟在何处。
她伸出手——
雷声隆隆,丘棱崩摧,地动山摇。
那满山奇峻棱石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整个握住,大力摇动,扑棱棱的向下滚落。
陆照旋分明立在那山石之间,却好似不在此间一般,丝毫不受那地动山摇影响,顾自稳如泰山,悠然伸手。
她终于顿住,一把合拢五指,向上一抽。
似游龙升天,气冲牛斗,一道华光自那一川山棱中冲霄而起,划破长空,携无边声势而飞,投入陆照旋手中。
在那华光之后,是丘峦崩摧,碎石如落雨,四下而散,轰然数千里,一息而溃。
好似这一切皆是寻常一般,万千碎石、山崩于前,陆照旋神色分毫未变,安然握住那华光。
再摊手,华光敛去,掌心是一柄青霜短剑。
陆照旋握着短剑,抬起另一只手,轻抚剑身,指尖由剑柄一路滑到剑尖,正拂过剑身上一道裂痕,狰狞似要将短剑中分,却堪堪止住。
剑柄上刻“照花阴”三字。
她轻叹了一声,心神投入其中。
“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由我不由天。”
所谓玄元大秘,同陆照旋所知似乎相差无几。
玄元之分,在于道之本质不同。
玄门以实入虚,讲究顺天行道,应命而行,认道之本质为天行之常;元门由虚返实,讲究我命在我,不属天地,认道之本质为人求无常。
兆花阴是元门修士,自然也奉行我命由我不由天,这太清剑典中明明白白展露其思路,有着无法摆脱而又为陆照旋十分熟悉的元门痕迹。
求道飞升、超脱天地的实质便是两面求索,相互印证,大道相反相成,从而让修士超越低维本质,脱离低维世界,去往广阔天地,自由穿越晶壁。
然而,太清剑典所述又远不止这些。
同样循道而述,同样讲道,太清剑典既能一语道破本质,又能无限延伸,从玄元道法上一一展开。
若只是普通玄门或元门修士得到这门传承,也能受益匪浅,实力大进,更遑论陆照旋玄元同修?
似如鱼得水,陆照旋只觉于道法上一日千里。
太清剑典更辟蹊径,开惊世骇俗之路。
既然飞升超脱的实质是修士自身的升维,而玄元相杀是为了互相印证从而道法升格,那么大可跳开玄元相杀,直奔升维本质而去。
兆花阴在太清剑典中列举之法便是反其道而行,一步步褪去玄元本质,消减元神与肉身,两者反复相生相减,直到这两者俱为其褪去,她虽只剩一点元灵,却已然超脱此方世界,得以飞升而去。
这方法无比凶险,并不比寻常玄元相杀飞升之法来得容易,甚至由于无所应证,全靠自身把握,极易误入歧途而不知。
走寻常玄元相杀之法,若事不成,或许还能保住神魂,转世重修,虽道途崩毁,道器摧折,一切都要从头再来,到底是有机会的。可兆花阴这褪去玄元之法一旦不成,便是魂飞魄散,不存于世间,再无重来机会。
以兆花阴的性格,是宁一路走险途越刀山也绝不回头的,道器摧折,她的第一想法不是在慎苍舟相助下转世重修,而是再寻出路,即使这出路再凶险、再前所未有、再无保障。
在兆花阴之前,从未有人走这样的路,这路既凶险又前途未卜,但她还是毅然走下去了。
兆花阴的飞升之法简直像是一盏明灯,照亮了陆照旋道途前路,让她忽觉洞开,更觉信心大振。
其实认真说来,她对褪去玄元之路疑虑重重,并不十分认同。她承认兆花阴的奇思妙想、另辟蹊径,也因兆花阴的成功而承认这条路可行,然而在她心中,还是更倾向于寻常问元的飞升之路,即玄元并成,肉身与元神达到极致从而升维。
不过,兆花阴的思路确乎为陆照旋带来了无限灵感。
她要飞升,可以从升维本身入手。
仿佛被谁捅破了窗花纸一般,陆照旋顿觉窥见一线前路的可能。
她不急着立刻去实践,而是潜心沉浸在太清剑典之中。
这部道书名为剑典,实则只是以剑喻道,因兆花阴是剑修,便从剑修角度阐述,其实人人皆可学。
而更巧的是,陆照旋正是剑修,还是源出兆花阴的剑修,学起来堪称事半功倍,一时徜徉在玄元道法之中,无比畅快。
修仙无岁月,更遑论沉浸于太清剑典这等世间一等一绝世道书之中,转眼数十年弹指而去。
然而,就在陆照旋一路顺畅,于道法上节节攀升、畅快淋漓之时,忽觉一滞,一切忽地顿住,止步不前。
她只觉好似凡人于高速前行中戛然而止一般晕眩难忍,又因沉浸于道法,而更生反噬,令她硬生生从那圆融无比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头痛欲裂,唇角甚至溢出血来。
陆照旋缓了片刻方才回神,愕然而望,反视自身,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自身好似与太清剑典所述的某道法截然相反、冲突对立,别说去学,就是看一眼也觉头晕目眩、无比厌恶。
若硬要看会引起反噬,更严重些,甚至会阻碍道途,难以存进。
这分明是已立下道途、明确所求道法方向,且自身方向与之冲突才会有的情况,这方向与玄元无关,纯粹是修士自身对道法的领悟。
然而陆照旋才方突破蜕凡,于道法之上尚未明晰,又何曾确定自己的方向?
她一时沉吟,尚未将事情琢磨清楚,便忽地抬起头来,遥望远处。
远处,似有斑驳身影,在天光里明灭不清,近乎透明,显然不是修士亲身所至。
陆照旋觉其气息虚渺,不着根底,她能察觉,完全是因为对方想让她察觉,否则,那身形便毫无气息,仿若并不存在。
不知这人究竟旁观了多久。
“道友有事?”入大若岩如入无人之境,气息虚渺不为她察觉,能有这样的本事,除了问元大能外别无可能。事已至此,福祸皆难逃,陆照旋干脆不去在乎,心平气和地问道。
“我来送道友一桩机缘。”那身影在天光中难以看清,但语带笑意,分明传入陆照旋耳中。
那是一道清淡的女声。
“愿闻其详?”陆照旋一边调息,平复方才因道法冲突而生之伤,一边泰然问道,好似这突兀出现的身影、莫名其妙要送她的机缘都是寻常事。
那声音中笑意昭然,“你若再强行学下去,便是吐血而亡,也没法更进一步,全是白费功夫,不如放弃这部分道法,只管拣不冲突的部分去学就罢了。”
“怎么说?”陆照旋听这人似对自家情况无比了解,一时又思索起自家是否早为他人棋子,然而纵使想到这里,她也仍觉没什么大不了,遇上瓶颈竟立刻有人跳出来指点迷津,这还不好吗?
她已习惯了为人棋子,还有利用价值没什么好颓丧的。
“你用了明叙涯的纯元弥生符,便是道法随他,他便是你的天道,你怎么可能去学与天道相悖的道法呢?”那声音悠然道,“他予你重生机缘,你还他以天道之奉,这也很公平。”
陆照旋一怔,立时想起当初谢镜怜同她所说,待到蜕凡便知处处掣肘。
若说从前陆照旋尚能淡然处之,纵极有可能为弃子,也觉总有解决之法,那这桩事便绝非她所能容忍的了。
有一瞬间,陆照旋只觉又惊又怒,无比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叫做“他想做旁人的天道”。
这惊怒是本能,她厌恶任何意图主宰她的存在。她的道途只能由她自己主宰,若有谁想越俎代庖,她便必会从他身上踏过去。
这本能有些过于强大,以至于有一瞬间险些夺走陆照旋的理智,让她回到当初朝不保夕、无比艰难的岁月。
然而她能从无数次凶险中逃脱,最重要的便是理智。
“原来如此。”她彬彬有礼地朝那道身影颔首,似乎在寒暄什么客套而事不关己的东西,“那么,道友有何指教呢?”
那位问元大能似乎很是惊愕了一番,沉默了一会儿,状似无事般道,“我劝你别犯傻,先把能握紧的握在手里。你能修到蜕凡,毕竟是明叙涯给你的机缘,你也该知足。”
陆照旋心平气和地颔首,“多谢指教。”
那问元大能不言语了,似乎她的回答予平静过于出人意料。
“道友还有事吗?”陆照旋礼貌道。
那问元大能沉默良久,轻笑道,“无事,你自便罢。”
那身影倏忽散去。
陆照旋遥望那空荡荡的长空,漠然不言,许久,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古怪而讥讽的笑容。
她紧握照花阴,忽地反手朝自己刺去!
那青霜短剑寒光毕显,似要立时血溅五步。
然而好似一道虚影般,照花阴无声无息化入陆照旋喉头。
她向后仰躺下去,沉入无数巨石之中。
死气在她周身无声弥漫,鬼世夜游图从袖中悄然滑出,化作宽大匹练,将她裹在其中,覆住周身。
若是从前于道法领悟不深时,陆照旋或许束手无策,然而当她真正踏入蜕凡,触及这无穷无限的世界,她又如何能放下万千道法、放弃万千可能?
纵她玄元同修,心也是元门的。
我命由我不由天,问元便能限定她的道途吗?
她不信。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解释过“性命”这个道家概念,此处“我命由我不由天”中,“命”是指“性命双修”中的那个“命”,也即思想和道途。
这是我自己的化用,不专业,也不考据,不代表原句意思。大家意会一下。
总觉得不解释一下有亿点点中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