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元是相反相成的两种角度,合二为一便是证道,倘若还有其他相反相成的角度,想来也可互相证道。”谢镜怜未料她问起这个,沉吟了一会儿,“只是本方大世界如是,其他世界若有阴阳相争、存灭相争也未可知?”
“所谓相反相成,反的实际上是道所何出、何为本源,互相印证,从而证道。”
“不错。”谢镜怜颔首,“这也是我说你不该玄元同修的原因之一。证道证道,你总该有个确定的角度来证,若是玄元同修,那你究竟以性为本源,还是以命为本源?如今你尚未蜕凡,还未到证道之时,玄元冲突不大,可待你修为高了,便觉自相矛盾、举步维艰了。”
“这也正是玄元一修法力、一修元神,似乎并不冲突,却从来泾渭分明之因。”谢镜怜叹道,“若不加约束,只怕那些急功近利的小修士难顾以后,先一起学了再说。”
谢镜怜说着“麻烦大了”,脸上却愁容不显,甚至于语气中并无太多焦急,似乎并不十分担心陆照旋。
陆照旋知道谢镜怜的担忧并不强烈,或者,与其说谢镜怜并不担心她,倒不如说谢镜怜崇拜她,发自内心地认为在她面前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一切麻烦都不是麻烦。
这一切很难说清缘由,但无论从过往还是如今,陆照旋都可以清晰且确定地感受到谢镜怜对她的信任和依赖。
这不言的信赖也许自她们初见就开始了。
那时陆照旋还是个朝不保夕的亡命散修,谢镜怜却是谢氏嫡系天才,缘分始于一场追杀,前者狼狈不堪,后者却风度翩翩。但也许正是因为这过于鲜明的对比,才更显出陆照旋的气势是如何慑人,可以无视处境、外表分毫毕现。
谢镜怜崇拜她,这不奇怪。这世上有太多人崇拜她,她对很多人的意义远大于“某个元婴修士”,而更像是一种希望,让他们觉得自己有前路的希望。
陆照旋不明白这种依托到底有什么意义,她从来不需要别人给予她希望。
但如若她有能让别人继续走下去的力量,陆照旋不惮于给予。
“我才元婴,走哪条路还未定下,若无前路,废去其中一脉便是。”陆照旋不在这话题上过多牵扯,“你怕明叙涯要你给的回报你还不起?”
“不是怕,是一定还不起。”谢镜怜脸上闪过阴霾,加重了语气,“你没见过他,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似极不情愿地,谢镜怜的脸上露出些许畏惧。
陆照旋从没见谢镜怜有过这样的情绪。在她印象中,谢镜怜一直是温柔而乐观的,似乎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恐惧不安。
她想,明叙涯一定是个很讨人厌的人。
谢镜怜蹙眉,“倘与你说,反是害你。总之,明叙涯不是良善之辈,他不仅不惮于踩在旁人身上达成目的,还非常擅长且偏好这么做。”
陆照旋感受到谢镜怜对那个人的排斥和畏惧,通过她的只言片语对这位素昧平生的问元大能有了零星的印象,淡淡道,“你让我帮你,总得告诉我怎么帮。”
“蜕凡想证问元,首先得杀三个对立道统的修士,其次便是要寻一件宝物,唤作太素白莲,以此为载道之器。元门修士得了太素白莲,最终载道之器转为红莲,玄门修士则将其转为青莲。”谢镜怜一一道来。
“待问元后,杀了对立道统修士,夺下他人载道之器,合二为一,便能成就大道,从此超脱本方大世界,遨游万界。”
谢镜怜说到此处,目光灼灼,“阿陆,不得太素白莲,终不得问元!”
陆照旋回望她,默然无言。
对于绝大多数修道之人来说,问元是个仅存于传说的存在。它意味着无尽的寿元、无穷的力量和无上的地位。
蜕凡似也高高在上,但寿元不过万载,在寿元无穷尽的问元面前,仍是凡人。
不得问元,皆是蝼蚁。
陆照旋的平静还是让谢镜怜惊异,她原以为陆照旋听了自己的话,会以同样热切的目光回望自己。她从未想过陆照旋会如此平静,平静到她甚至怀疑自己根本不了解陆照旋,这让她感到由衷的惶惑。
“谢镜怜。”陆照旋轻柔地叹了一口气,“你没必要学我。”
谢镜怜一怔。
“我不是神,也不是天生的修道种子,更不是得道模板,我也只是个普通人,有野心、有欲望的凡人。”陆照旋扬起唇角,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我从没想过,原来我在旁人的眼里是这样高大。”
陆照旋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
她一直奇怪谢镜怜的性格大变,又不由自主地认为如今的谢镜怜似乎十分熟悉,却不知这熟悉感所从何来。
直到此时,她忽然明白,谢镜怜的变化来源于她。谢镜怜崇拜她,所以在决心改变之后不由自主地向她靠拢。
这是何其沉重的依赖。
陆照旋一直是个极度自信的人,她信自己能走到最后,但这和拥有他人的信任是不一样的。
谢镜怜不言。
“所以,你是要我去寻这太素白莲?”陆照旋转开话题。
“对。”谢镜怜仍十分沉默,但听她问起,还是强打精神道,“太素白莲是问元必备之物,那六位将其卡得很死,一旦有太素白莲的消息,便将其收入囊中,阻住蜕凡再进之路。”
“自上一次问元陨落以来,已有四次玄元之战了,其间只有两位蜕凡成功突破封锁、证道问元。这十二万年里,惊才绝艳者众多,不乏才华手段不下那六位的蜕凡修士,却因不得太素白莲,最终含恨转世甚至陨落。”
谢镜怜说到这里,忽地想起什么,“你方才说到祖洲那位,他便是在蜕凡遍寻不得太素白莲、晋升无望,又逢期年暗伤、寿元减损,提前转世重修去了。”
“裴梓丰是什么时候转世的?”陆照旋忽地问道。
谢镜怜惊异地望了陆照旋一眼,在她印象中,陆照旋不像是会关心这些事的人。
惊异归惊异,陆照旋问,谢镜怜就答,“他是三千年前转世的。”
“三千年……”陆照旋若有所思,“那倒是对得上。”
“对得上什么?”谢镜怜疑惑。
“没什么。”陆照旋淡淡道,“只是好奇。”
谢镜怜绝不信这话,但她和陆照旋的关系里,从来都是陆照旋主导,她已习惯了陆照旋的有所保留,“总而言之,太素白莲无比重要,一定要到手。阿陆,我把路给你指明,我信你必能走下去。”
“这与明叙涯有什么关系?”陆照旋问道,“没了他,你我也总要走下去的。”
“你我之中,倘若有一人能证道问元,那明叙涯的谋算便不攻自破了。他能摆布蜕凡,但问元已跳出棋盘外。”谢镜怜认真地望向陆照旋,“我离不得鬼府,没法去寻太素白莲,且,我觉得你比我更有可能成就问元。”
“阿陆,我把我所知的太素白莲的消息告诉你,请你务必去寻。”
“你有没有想过,鬼府都是明叙涯的势力范围,你与我说这些,很有可能都在明叙涯的意料之中?”陆照旋不答。
“你不明白。”谢镜怜喃喃,“到了他们那个层次,是何等傲慢。他们不怕你有自己的心思,什么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陆照旋明白谢镜怜的畏惧来自何处了,明叙涯在她面前扮演了一个全知全能、高高在上的存在,而由于问元的悠久寿元和强大实力,这种印象只会越来越深。
“我得了明叙涯的纯元弥生符,承了他的因,自然要承担后果。”陆照旋沉思,“只是不知他会要我做什么,送出这等珍稀宝物,他到底想得到什么?”
“他要你我的命。”谢镜怜轻声说道。
“命?”陆照旋想来,谢镜怜所说的不是指她转世一次的这条命。
“元门信人命由己,玄门信人命天定,明叙涯是元门修士,信‘我命由我不由天’,可他却要做旁人的天命。”谢镜怜冷冷道,“无论是你的纯元弥生符,还是我的成道机缘,无一不是他给的钓饵,一旦食饵,便命不由己了。”
“怎么说?”陆照旋神色一凝。
“你现在才元婴,没有感觉,等到了蜕凡,便会觉处处掣肘。”谢镜怜叹道,“明叙涯拿这手阴过不少人,须得未雨绸缪。”
陆照旋蹙眉,“若真是如此,为何我会在凤麟洲转世?你说的那位凤麟洲问元苏世允又怎会容我?”
她说到一半,自家便将前因后果想明白了。玄门信天性有常,命数天定,顺道而行,而她虽曾是元门修士,信我命由我不由天,却由明叙涯人为加了一重“天命”,纵使与玄门路数不同,也唯有殊途同归。
而能走到她这一步,没有人愿意受旁人摆布,她必与明叙涯离心离德,唯有借助凤麟洲玄门之力方有脱困之机。
如此,她与玄门、与凤麟洲便紧紧绑在了一起。
也唯有这样,明叙涯敢光明正大塞钉子进凤麟洲,苏世允也敢堂堂正正收。
这样一想,赵雪鸿对她在透露隐秘上的优待便解释得通了。
再回想当初赵雪鸿所说的两句劝诫,转世不是重生、人皆有因果,可不正是金玉良言?
谢镜怜不知她所思,郑重其事道,“阿陆,我请你来鬼府,除了这些之外,还想送你一桩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