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出手突然,谢镜怜反应稍慢一拍,竟便见他已将捉到陆照旋。
早在来人冲进来之前,陆照旋已知其来者不善,等此人伸手时,早已腾挪欲走。
然而那人见她欲走,眼中虽微露讶色,手下却未有半分迟滞,依旧抓来,陆照旋便觉四下忽地失了方向,仿佛换了天地,陷入一片无方之境。
在这无方无边之境中,无论向何处逃去,都只会回到原地。
逃不掉,没法逃。
陆照旋神色不变,轻啸一声,一道磅礴法力便自泥丸宫涌出,细若游丝,精纯无比,在她所感之境中旋了一周,似清风吹开白浪,于无方之中更辟开一条出路。
陆照旋便顺着这一星半点的生路匿走,似流水涌出蚁穴,纵有千里之堤,也似无用。
法力裹着她,不过转瞬便从原地一闪离开,落在了谢镜怜身后。
谢镜怜的法力早已将那人法力搅得一星半点也不剩。
若是修为不够之人去看,便会以为来者托大,大咧咧随手去捉陆照旋,被陆照旋一个闪身躲开了。
然而这过程看似平平无奇,实则中间过了几个周转,二人虽俱远未尽力,也可称过了好几式、好几重博弈。
来者脸上闪过极为明显的讶异之色,似从未想过陆照旋能从他手下逃脱一般,手已伸出,僵在那里,倒有几分尴尬,显得过于自信。
然而,他有这个资格自信满满。他气息虚渺森严,隐晦内敛,见之如山峦藏于雾下,显然远超元婴,是与谢镜怜并驾齐驱的蜕凡真君。
“道友来我黑绳大地狱有何贵干?”谢镜怜冷冷地问道。
“你身后这人分明是阳世生人,为何会来鬼府?”来者收了手,理直气壮,“莫非与阳世私通?”
“阳世之人不可来鬼府?”谢镜怜反问,“为何我竟不知?”
“阴阳有分,各有其道,互不干涉,你身后这人分明已是元婴修为,且气息纯正虚渺,显然是名门出身,学的是真传上法,岂非是阳世觊觎鬼府者?”
“我还真是头回听说名门出身元婴便要觊觎鬼府。”谢镜怜温和道,“我不知道鬼府有这个规矩,也不信鬼府有这个规矩,想是道友记错了。”
她语气温柔,似毫无怒气,然而语气坚定,显然是主意已定,态度坚决之极,与数百年前那个易心软的女修截然不同了。
陆照旋没想到有一天谢镜怜竟真能甩掉她那个优柔寡断的破性子。
“帝君在时,向来如此,你休要胡搅蛮缠!”来者脸色一沉。
“若是帝君定下这等规矩,自然该由帝君来与我说,道友管得忒宽了些。”谢镜怜语气柔和,言语却一点也不客气,“况且,在下蒙帝君青眼,忝为鬼府第三殿,可从未听说过鬼府有这事。”
“道友若没面子请出帝君,就请回吧。”
那人被谢镜怜一噎,露出恼怒之色,“你不过是仗着帝君青眼,强行提到这位置上充数的罢了,倘若失了帝君……”
“不劳费心。”谢镜怜送客。
“嘿,你早晚会被人扯下去。”那人望了陆照旋一眼便收回目光,朝谢镜怜缓缓说道,“帝君的信任,可不长久。”
谢镜怜凝视着他的背影。
“帝君?”陆照旋不知何时站在她身旁。
“你还记得我曾经同你所说的,十殿阎罗之上之人吗?”谢镜怜回过神,“他就是鬼府真正的主人。”
“问元?”陆照旋挑眉。
“问元。”谢镜怜缓缓颔首,“他是元门修士,唤作明叙涯。我之所以能在数百年内一跃成为鬼府阎君、蜕凡修士,便是因为他对我青眼有加,也就是……我方才说的贵人。”
陆照旋凝视着谢镜怜的忧容。
这世上没有不需要付出代价的好处。
“你说我很危险,与他有关?”她试探。
“不错。”谢镜怜颔首,“我同你说过,自我入了鬼府之后一直留心你的消息,若你陨落或转世,我必能知晓,第一时间赶去度你,可你却说你已转世了,而且还是用的纯元弥生符。”
谢镜怜不自觉蹙眉,“初一听纯元弥生符,我便知道事情坏了。”
若是寻常人,听好友如此忧心忡忡说话,心里早就无比忐忑了,然而陆照旋早有心理准备,且纯元弥生符对她的意义十分巨大,纵使后续麻烦无穷,她也觉得值得。
“怎么说?”
“纯元弥生符乃是明叙涯独创。且,除了明叙涯,没有谁能做出绕开鬼府的转世之宝。问元大能自己转世可以不经过鬼府,制作的符箓没这本事。”
谢镜怜颇有些踌躇,“你对十洲五岛背后问元大能有几分了解?”
陆照旋毫无了解。
“当今共有六位问元大能,玄元道统各三位。”谢镜怜从头讲起,“十洲五岛几乎被这六位瓜分,各自传下道统,像你们凤麟洲背后便是一位唤作苏世允的大能。至于流洲,说来复杂,勉强算是明叙涯的道统吧。”
“鬼府承接十洲五岛幽魂,隐约间以流洲幽魂地位最高。我得了他青眼,又是流洲出身,便在他扶持下一路走到如今。”
“这十殿阎罗中,有不少都是如此,而有些则一开始是不服管的厉鬼,实力强了,被明叙涯收归麾下,不算他嫡系。方才那人乃是第一殿秦广王,便是如此归顺明叙涯的。”谢镜怜轻叹,“因其总觉不如他人得明叙涯信重,寻他人错处是一等一地勤快,何苦来哉?”
陆照旋不语。这等事实多,否则如何会有“使功不如使过”一说?只是她觉得天天惶恐揣摩他人心意,累得慌,并不值得。
“说来,我听说一桩事。”陆照旋忽地问道,“据说祖洲有人反抗世家,重立道统,建下缘生宗,在祖洲一家独大,可是真的吗?”
“你是想问祖洲背后问元大能是否同意?”
似凤麟洲那位问元大能苏世允绝不会让洞冥派这三上宗倒下一般,按理说祖洲背后的那位也不会允许自己传承的世家被人取代才对。
谢镜怜闻弦歌而知雅意,微笑道,“祖洲如旁洲岛稍有不同,他家没有问元大能坐镇撑腰。这十洲五岛也不是每一处都有可溯的问元大能的。”
陆照旋以目光相询。
“有人传下道法,有人传承道法,便是所谓道统了。当今在世的六位问元能传下道法,过往的问元大能难道不能么?”谢镜怜解释道,“祖洲也曾是某位问元大能的传承之地,只不过那位已不在世了。当今这六位大能谁都想要祖洲,谁都没法独占祖洲,只能先将其搁置,便宜了祖洲那位。”
陆照旋若有所思,轻轻颔首。
“说来,祖洲那位也算是一代人杰,我在鬼府这几百年,常听祖洲幽魂说起他。有人恨他畏他如蛇蝎,有人却敬他爱他如神明,无论如何,他也算是为无数祖洲人开了一条坦途。”
谢镜怜笑道,“我当时便想,若叫陆照旋知道这人,必会欣赏他,说不得还会去交个朋友,引为知己。”
陆照旋从没想过谢镜怜说的这些。她怔了一会,淡淡道,“我只有你这个朋友。”
“我知道,你不交朋友。”谢镜怜叹道,“连我这唯一一个朋友,也是我死缠烂打往上硬凑的。但无端端,我觉得你们会投缘。”
“你们都是,”谢镜怜思索了一会儿,“冷酷的人。”
这是陆照旋头一回从谢镜怜听到她对自己的评价,她不由一怔,“冷酷?”
“除了大道,别无杂念,所有拦路之人之事,俱要铲除,毫无例外,是为冷酷。”谢镜怜温柔地望着她。
陆照旋静静道,“不对。”
“不对?”谢镜怜挑眉。
“我有杂念。”陆照旋轻声道。
“是什么?”谢镜怜不信。
“是我自己。”陆照旋垂眸,“修道之人该忘我而无我,但我不是。”她不惮于向谢镜怜提起自己的弱点,或者说,她不惮于向任何人提及。
因为这是她的弱点,也是她最强之处。任何妄图以此针对她的人都将应对最强状态的她。
她道途上的唯一源泉是她自己,唯一的阻碍也是她自己,这是陆照旋化丹时忽然明白的。
沉默。
“你不是要同我说问元与玄元之分吗?”陆照旋打断了沉默。
谢镜怜垂首而笑,顺着她转移话题,“问元也会陨落,因为问元再进正是踩着他人之死,正如蜕凡时要杀三个与自己命里有纠葛的对立道统修士。”
“玄门修性,元门修命(注)。”谢镜怜缓缓道,“故而玄门由实入虚,元门由虚入实,本质上是对道途、世界截然不同的理念。这两种道途相反相成,互相对立。”
“蜕凡只是个开始,到了问元之后,玄元之分更加对立,若想再进,必杀一位对立道统问元修士才行。若能杀了对方,便超脱此方大世界,能穿越晶壁、遨游万界了,故而我说你玄元同修麻烦大了。”谢镜怜说到此处,轻轻摇头。
“玄元三万年一战便自这道统的天然对立而来,一供蜕凡修士们诛杀命中纠缠之人,二助问元大能互相谋算。”
谢镜怜紧紧地盯着陆照旋,“阿陆,下次玄元大战不到八百年。明叙涯不做慈善,你得了他的机缘转世,我得了他的机缘蜕凡,都是要还的。”
陆照旋没顺着往下说,反似风马牛不相及,“为何大道唯有玄元,是天命,还是人定?”
作者有话要说:注:
修性和修命,来源于道家概念“性命双修”,以下源自百科:
性命双修中的性指人内在的道,心性、思想、秉性、性格、精神等;命指人外在的道,身体、生命、能量、命运、物质等,性命双修是“神形兼修”、心身全面的修炼,达到至高完美的境界。